教皇的衛士(1 / 1)

這曾經是世間特別貧困的地方。

貧困帶來戰亂。但荒涼的中部山區有一位隱士早就留下遺言:“隻須衛護本身自由,不可遠去幹預別人。”

話是對的,卻做不到。太窮了,本身的一切都無以衛護,幹預別人更沒有可能。但是,別人互相幹預的時候來雇傭我們,卻很難拒絕。

結果,有很長一段時間,歐洲戰場上最英勇、最忠誠的士兵,公認是瑞士兵。瑞士並沒有參戰,但在第一線血灑疆場的卻是成批的瑞士人;更觸目驚心的是,殺害他們的往往也是自己的同胞,這些同胞受雇於對方的主子。

瑞士人替外國人打仗,並不是因為人口過剩。他們人口一直很少,卻緊巴巴地投入了這種以生命為惟一賭注的營生。說是“賭注”又於心不忍,因為賭注總有贏的可能,但他們卻永遠贏不到什麼,即便打勝了,贏的是外國主子,還有作為中介商的本國官僚,自己至多暫時留下了一條性命。

這樣的戰爭,連一點愛國主義的欺騙都沒有,連一點道義憤怒的偽裝都不要,一切隻是因為雇傭,卻不知道雇傭者的姓名和主張,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發動這次戰爭。為了一句話?為了一口氣?為了一座城堡?為了一個女人?都有可能。

這是一場千裏之外陌生人的對弈,卻把兩群瑞士人當作了棋子。

說起來這樣的戰爭真是純粹,隻可憐那些棋子是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活人。刀劍刺向同胞,殺喊和慘叫中裹卷的是同一種語言,與雙方主子的語言都不相同。可能,側耳一聽那喊聲有點熟悉,定睛一看是久未謀麵的親戚,但刀劍已下,喊聲已停,隻來得及躲避那最後的眼神——這種情景,應該經常都在發生。

經過幾百年這樣殘酷的訓練,我相信這個族群必然會淡漠理義和感情。這在瑞士的思維領域和創作領域都能看出一點蹤影。

這種訓練的正麵成果,是養成了一種舉世罕見的忠誠。忠誠不講太多的理由,有了理由就成了邏輯行為,不再是純粹的忠誠。因此,戒備森嚴的羅馬教皇從來不對貼身衛士精挑細選,隻有一個要求:瑞士兵。

直到今天,羅馬教廷的規矩經常修改,他們的多數行為方式也已緊貼現代,惟有教皇的衛士,仍然必須是瑞士兵。

但是,除了教皇那裏,瑞士早已不向其他地方輸送雇傭兵。這是血泊中的驚醒,恥辱中的自省,他們畢竟是老實人,一旦明白就全然割斷,不僅不再替別人打仗,自己也不打仗,幹脆徹底地拒絕戰爭。

他們太熟悉戰爭又太不熟悉戰爭。熟悉的,是刀刃血拚;不熟悉的,是戰爭的發動及其理由,戰爭的推進及其計謀,戰爭的結束及其善後。嚴格來說,他們還不大知道如何為自己而作戰。

於是他們選擇了中立。

其實,他們原來也一直中立著,因為任何一方都可以雇傭他們,他們沒有事先的立場;如果有了立場就要因雇主的不同而一次次轉變,多麼麻煩,因此隻能把放棄立場當作職業本能。

從接受戰爭的中立,到拒絕戰爭的中立,瑞士的民族集體心理實在是戰爭心理學的特殊篇章,可惜至今缺少研究。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已經為它的中立提供了奇跡般的機會,而它,也成了世界的奇跡。

瑞士沒有出現鐵腕人物,也沒有發現珍貴礦藏,居然在一百多年間由一個隻能輸出雇傭軍的貧困國家躍上了世界富裕的峰巔,隻因它免除了戰爭的消耗,還成了人才和資金的避風港。中立是戰爭的寵兒,也是交戰雙方的需要。

也許,這是戰神對他們的補償?戰神見過太多瑞士兵的屍體,心軟了。

那年月瑞士實在讓人羨慕。我曾用這樣幾句話描述:人家在製造槍炮,他們在製造手表,等到硝煙終於散去,人們定睛一看,隻有瑞士設定的指針,遊走在世界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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