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獨自在伯爾尼逛街,繞來繞去幾次迷路,後來終於悟得一個訣竅,一旦迷路就找河,找到了阿勒河就找到了最忠誠、最年老的向導,再也錯不了。如此幾度反複,我把伯爾尼的主要街道弄得清清楚楚。傍晚回到旅館,夥伴們從廣告資料上查到一家應該不錯的餐館,卻不知道怎麼走,我豪邁地當門一站說:請跟上!
路線一旦摸清,以後幾天逛街就變得瀟灑,隻一味搖搖擺擺、東張西望。克拉姆大街起頭處有一座鍾樓,形體不像別的鍾樓那樣瘦伶伶地直指藍天,而是胖墩墩地倚坐街市,別有一番親切。它的鍾麵大於一般,每小時鳴響時又玩出一些可愛的小花樣,看的人很多。此刻正是敲鍾時分,我看了一會兒便從人群中鑽出,順著大街往東走,覺得這一帶該是每小時都被同一種鍾聲統領的族群所在。人的生命存在,無非印證於時間和空間,因此在這鍾樓下的時間共享,其實也就是生命共享。這種共享既然被一小時、一小時安排得精打細算,那麼即便素昧平生也會覺得已經深深地朋友了一場。
突然覺得右首一扇小門上的字母拚法有點眼熟,定睛一看居然是愛因斯坦故居。我認了認門,克拉姆大街四十九號,然後快速通知車隊的夥伴,要他們趕緊來看。
瑞士拿不出自己悠久的文化史,隻是近百年有些國際間的文化人貪圖它的安靜、美麗會到這裏來住一陣,結果它也就頻頻地進入人類文化視野,用不著再氣短自慚。
願意來住的文化人是什麼等級?住了多久?在這裏有什麼創造?……這一些問題,直接關係到一座城市的器識和榮辱,至關重要,對於自身根基較薄的城市更是這樣。現代國際間各個城市的文化史,其實就是文化創造者們的進出史、留駐史。因此,在伯爾尼街頭看到愛因斯坦蹤跡,應該當作一回事。夥伴們一聽招呼就明白,二話不說跟著走。
沒有任何醒目的標記,隻是沿街店麵房屋中最普通的一間。一個有玻璃窗格的木門,上麵既寫著愛因斯坦的名字,又寫著一家餐廳的店名。推門進去,原來底樓真是一家餐廳,順門直進是一條通樓梯的窄道,上了樓梯轉個彎,二樓便是愛因斯坦故居。
這所房子很小,隻能說是前後一個通間。前半間大一點,二十平方米左右吧,後半間很小,一門連通,門邊稍稍一隔又形成了一個可放一張書桌的小空間。那張書桌還在,是愛因斯坦原物。桌前牆上醒目地貼著那個著名的相對論公式:E=mc2;上麵又寫了一行字:一九〇五年,突破性的一年。
故居北牆上還用德文和英文寫出愛因斯坦的一段自述:“狹義相對論是在伯爾尼的克拉姆大街四十九號誕生的,而廣義相對論的著述也在伯爾尼開始。”
夥伴們很奇怪,英語並不好的我怎麼能隨口把“狹義相對論”和“廣義相對論”這些物理學專用名詞譯出來,我說我很早就崇拜他了,當然關注他的學說。但自己心裏知道,當初關注的起因不是什麼相對論,而是一位攝影師。
那是六十年代初我還在讀書的時候,偶爾在書店看到一本薄薄的愛因斯坦著作,誰知一翻就見到一幀驚人的黑白照片。須發皆白,滿臉皺紋,穿著一件厚毛線衣,兩手緊緊地扣在一起,兩眼卻定定地注視著前方。側逆光強化了他皺紋的深度,甚至把老人斑都照出來了。當時我們的眼睛看慣了溜光水滑、大紅大綠的圖像,一見這幀照片很不習慣,甚至覺得醜陋,但奇怪的是明明翻過去了還想翻回來,一看再看。他蒼老的眼神充滿了平靜、天真和慈悲,正好與我們經常在書刊照片裏看到的那種亢奮激昂狀態相反。我漸漸覺得這是一種醜中之美,但幾分鍾之後又立即否定:何醜之有?這是一種特殊的美!——我一生無數次地轉換過自己的審美感覺,但在幾分鍾之內如雷轟電擊般地把醜轉為美,卻僅此一次。我立即買下了這本書,努力啃讀他的狹義相對論和廣義相對論,那時正好又熱衷英文,也就順便把扉頁中的英文標題記住了。書中沒有注明拍那張照片的攝影師名字,這便成了我的人生懸案,後來當然知道了,原來是本世紀最傑出的人像攝影大師卡希(Karsh),我現在連卡希的攝影集都收集齊了。
人的崇拜居然起始於一張照片中的眼神,這很奇怪,在我卻是事實。我仍然搞不清相對論,隻對愛因斯坦的生平切切關心起來。因此站在這個房間裏我還能依稀說出,愛因斯坦住在這裏時應該還是一名專利局的技術員,結婚才一、二年吧,剛做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