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豈止是英國,德國、法國、意大利和歐洲其他許多國家,不高興的時候打來打去,高興的時候嫁來嫁去,而很多打的結果也是嫁。千百年下來,在血緣上可說是互相交融、難分難解,而信仰、語言也不一定以國界為界,因此過於強調“民族國家”的概念,實在缺少依據,有點勉強。
血緣、家族、民族都不應該成為劃分親仇的標準,許多對峙是一種意向性、情緒性的單相提純,經不起曆史追索和現實追索——這可由諾曼底來見證。
那麼,什麼才是劃分親仇的標準、建立對峙的依據呢?諾曼底又提供了另一個更壯觀的見證,這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盟軍登陸的那個驚心動魄的血火海灘。前不久美國電影《拯救大兵雷恩》使世界人民對這個海灘又重新記起,重新記起的,還有人類超越血緣和民族的善惡大標準。
那時節英國的形象實在不錯。與希特勒法西斯鬥爭得那樣頑強、徹底,會使歐洲不少國家羞愧。倫敦一度成了集結反攻力量的基地,使全世界不僅對它,而且對工業革命、商業革命背後的精神風景刮目相看。從這件事大家突然想到,不僅希特勒,連拿破侖也無法侵入英國,而威廉之後千年間,它居然從來未曾被征服。千年後威廉的後代浩浩蕩蕩攻上威廉的出發地,這一來一回的圓圈把文明和野蠻的抗爭終於闡釋得越來越明白真該當作史詩來讀。
還有很多英勇的美國士兵,不遠千裏插入了這個圓圈。諾曼底海灘美軍公墓從布局到色彩都讓我們想到人生的一些大問題。看守墓園的美國老人今天說起往事還哽咽語塞,他記住了在自己身邊倒下的那位戰友的眼神,便在這裏一陪五十六年。現在覺得自己已經陪不了太久,就流出了眼淚。終身陪伴的不是血緣兄弟,五十八年未曾返回故鄉,這實在讓人感動;但他的故鄉在哪裏?在美國嗎?顯然他的祖先也不是美洲土著。我看著這位老人,隻覺得天高地闊。
告別老人時我與夥伴們不謀而合做了一個決定:雖然現在已經通了海底列車,我們還是要舍簡就繁,坐船橫渡英吉利海峽。
現代科技注定會刪削曆史,這無可奈何,我們中國的寶成鐵路已經早早地刪削過《蜀道難》。但有些曆史還離去不遠,草草刪削了有點可惜。尤其是刪削了剛剛發生的災難和英勇,會把現代刪削成麻木和平庸。那麼,趁尚未刪盡,作個祭奠。
今天的英吉利海峽風急浪高,後來還下起了漫漫大雨,透過雨幕,卻能看到淒豔的晚霞。我和夥伴們在船艙裏跌跌撞撞、前仰後合,心想多少曆史傳奇正是在這種顛蕩中寫就,於是趁風浪稍平,取出紙筆寫這篇文章。兩位英國老太太扶著一排排椅背走過來突然在我身邊停下了,她們平生第一次看到中國字是怎麼寫出來的,見我寫得這樣快更是新鮮萬分,不斷讚歎。她們沒有問我在寫什麼,我朝她們一笑,心裏說,老太太,我現在正用你們不懂的文字,寫諾曼底,寫你們還年輕的時候。
突然想起了坐海底列車的旅客,真為他們可惜。此刻他們正在我們腳下,全然不知風急浪高、晚霞淒豔,隻聽火車呼嘯一聲,已把所有的曆史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