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日子(2 / 3)

莎士比亞當然明白環境的不公,偶有吐露,又遭嘲謔,於是他也就無話可說。今天的讀者早已熟知莎士比亞的內心世界,因此也充分理解他在那個環境裏無話可說的原因,也能猜測他為什麼正當盛年就回到了小鎮。

可以想像,莎士比亞回到小鎮的心態非常奇特。自己在倫敦的種種怨屈,都與出生於這麼一個小鎮有關,似乎隻有小鎮最能體諒自己,但是,當自己真的決定在這裏度過餘生時,突然發現竟然比在倫敦更要無話可說。一顆已經翱翔過精神天宇的心靈很難找到交流對象,包括在自己家鄉。於是他也就不為難家鄉了,隻讓鄉民知道最通俗意義上的他,不忍心把自己略為艱深的部分讓他們慌張。他已經非常鄉鎮化卻又與鄉民十分隔膜,這是必然的,因為鄉民最擁戴的一定是水平基本與他們相齊又稍稍高於他們的人,莎士比亞沒有本事把自己打扮成這樣,因此也就很快被他們淡忘。

一個偉人的寂寞,沒有比這更必然、更徹底了。

於是,今天一切熱愛莎士比亞的人都不難理解,他在這樣一個小鎮裏麵對著幾雙木然的眼睛口述臨終遺囑,不會有一個字提到自己的著作。

我想,一個作家臨終時,他的著作大致會出現三個等級的狀態:

第一等級是著作早已深入人心,無須言說,人們隻是念誦他的名字;

中間等級是著作進入悼詞,進入挽聯,讓大家重新記起,一片唏噓;

最後等級是著作進入遺囑,讓子女們與財物一起承接。

當然這幾個等級也會互相交錯。

莎士比亞連第一等級也超越了。他知道戲劇演出是過程藝術,沒有奢望哪一部能深入人心,隻把它們看作過眼煙雲。對於那些劇本,他像一切隻從演出來看待戲劇生命的戲劇實踐家一樣,雖然內心珍愛,卻未曾想像它們的曆史命運,演過了也就過去了。何況在當時,社會對於演出背後的劇本,尚未建立著作權意識。

因此,我們便進一步理解,要他在記錄的遺囑前簽名,他卻輕輕搖頭。Shakespeare,他知道這些字母連貫在一起的意思,因此不願最後一次,親筆寫在這頁沒有表述自己靈魂的紙張上。

這個樣子,確實很像個文盲。

同一個小鎮,同樣的文盲,他又回到了出生的狀態。

他覺得這個結尾很有戲劇性,可以謝幕了。

但是在我的想像中,他還是會再一次睜開眼睛,問身邊的親屬,今天是幾號。

回答是:四月二十三日。

他笑了,隨即閉上了眼睛,永遠不再睜開。

這個結尾比剛剛想的還要精彩。因為這正是他的生日。他在四月二十三日來到這個世界,又在四月二十三日離開,一天不差。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日子。

也許,這是上帝給一位戲劇家的特殊恩惠,上帝也學會了編劇。

3

還需要說一說懷疑論者。

我走在斯特拉福小鎮的街道上想,怎麼能責怪這個小鎮在莎士比亞臨終前表現出來的漠然呢?它後來終究以數百年的熱鬧、忙碌和接待,否定了一切懷疑論者。

懷疑永遠是允許的,但同時也應該允許“反懷疑”。我們已經看到了懷疑論者內心的軌跡,因此也不妨對他們懷疑一番。

時至今日,他們那種嫌貧愛富、趨炎附勢地把女王、爵士、貴族硬說成是莎士比亞劇本真正創作者的可笑心態就不必再作剖析了,我剩下的最大懷疑是:他們有沒有研究和談論莎士比亞的資格?

資格,這是他們審核莎士比亞的基本工具。我們現在反過來用同一個詞彙審核他們,裏邊包含的內容卻完全不同。不講身份,不講地位,不講學曆,隻講一個最起碼的資格:公開發表文章談論莎士比亞,至少要稍稍懂得藝術創作。

當他們認為沒有進過牛津、劍橋大學的門就不可能成為莎士比亞,我就肯定他們不懂得藝術創作;

當他們永遠隻著眼於莎士比亞在知識領域的涉獵,完全無視他在美的領域的構建,我就肯定他們不懂得藝術創作;

當他們不知道種種所謂“學問”的東西多數正常人隻要花足夠時間都能追補,惟一無法追補的是創造性靈感,我就肯定他們不懂得藝術創作;

當他們想像不到一個處於創造過程中的天才人物有無限的生命潛力,一個敏於感受的智者可以從自己有限的生活經曆中領悟遼闊的時空,我就肯定他們不懂得藝術創作。

不懂藝術創作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世界上有很多別的事情可做,然而他們偏偏要來研究莎士比亞,而且對他的存在狀態進行根本否定,那就不能不讓人質疑他們的資格了。

然而他們名義上又有一種資格,譬如,大學教師,那就容易混淆視聽了。

大學是一種很奇特的社會構建,就其主幹而言,無疑對人類文化的發展作用巨大,但也有一些令人厭煩的側麵。例如在貴族統治構架的邊上,它衍生出另一種社會等級,使很多創造能力薄弱的人有可能在裏邊借半官方、半學術之名,憑群體之力,沾名師之光,獲得一種社會認定。其中,越是勉強獲得這種認定的人總是越要擺出一副學者架勢,指手畫腳,最後甚至自以為也懂得藝術創作,著手否認莎士比亞。這一來,連原先熱愛莎士比亞的人也開始混亂,因為莎士比亞背後沒有任何東西支撐,而這些人背後卻是一所大學。

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最重要的事情是把這些人從那個虛幻的大學背景裏拉開,然後單個審核他們的資格,盯著他們追問一聲:“你是誰?”

否則,莎士比亞在明處,他們在暗處;莎士比亞來路明確,他們來路不清;莎士比亞有作品也就是有可以攻擊的目標,他們沒有作品也就是沒有可以攻擊的目標;莎士比亞在盡力感動民眾,他們在大聲左右輿論——總之,這是一場失衡的對峙,蒙麵的偷襲。

追問之後我們就能宣布:不要再在莎士比亞的著作歸屬問題上分成相信派和懷疑派了,懷疑派不成其派,因為他們完全不懂藝術創作,因此不具備公開談論莎士比亞的資格。

這種反問批評者資格的思路,使我豁然開朗。因為直到今天,單方麵蒙麵偷襲的鬧劇還處處發生。前兩天聽一位歐洲經濟學家告訴我,世界上一些發達國家即將規定,公共媒體上的“股評家”,必須公布自己的財產和持股狀況。我雖然至今與股票無緣,卻立即領會了此舉的別無選擇。因為據我親身經曆,至少已見到兩撥真正的罪犯遮住了自己的麵目在傳媒上義正辭嚴地揭發和聲討受害者。看來古今同一,隻有昭示批評者的真實麵貌,結束“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狀態,才能使批評開始變得稍有意義。

其實,即使聞到的聲音,也有隱顯兩層。外顯層次的聲音往往非常學術,格外正義,而內隱層次,則沙啞焦躁,很不好聽。有時一不小心,內隱層次會突顯其外,讓人吃驚。

對於這一切,即便在生前,莎士比亞也都領略到了。

例如,一五九二年吧,莎士比亞二十八歲,倫敦戲劇界有一篇文章流傳,其中有一段話,針對性十分明確,而聲調卻有點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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