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夥伴們驅車北行,我獨居曼徹斯特,需要自己安排吃喝,於是想起了英國人在這方麵的習性。
在吃的方麵,意大利有很好的海鮮,德國有做得不錯的肉食,法國是全方位的講究,而英國則有點平淡。英國菜也不是做得不好吃,最大的弊病是單調。
記得很多年前在香港大學講課,住在柏立基學院,這是一處接待各國客座教授的住所,有一個餐廳。當時香港大學完全是英國作派,正巧那學期客座教授也以英國教授為主,我就在那個餐廳裏領略了英國式的吃。
每次用餐,教授們聚坐一桌,客氣寒暄,彬彬有禮,輕輕笑語,杯盞無聲,總之,氣氛很好。但我畢竟俗氣,從第二頓開始就奇怪菜式為何基本重複,以後天天重複,到第四天,我堅持不下去了。
我很想從那些教授之中找到一個共鳴者,但每天閱讀他們的臉色眼神,半點痕跡都找不到,一口口吃得那麼優雅而快樂,吃著每天一樣的東西。我看他們久了,他們朝我點頭,依然是客氣寒暄,彬彬有禮,輕輕笑語,杯盞無聲。
我終於找到了管理人員,用最婉和的語氣說:“怎麼,四天的菜式,沒有太大變化?”
那位年老的管理人員和善地對我說:“四天?四十年了,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第二天我就開始到學生食堂用餐。
這件事,讓我驚訝的不是菜式,而是英國教授的接受能力和忍耐能力,尤其是那永遠優雅快樂的表情。
因為我看出來了,四十年不變,正是這種表情誘導的結果。管理人員怕表情有變,於是以堅定不移的菜式來保證不變。
這次來英國後我們已經吃過好幾次英國菜,確實說不上什麼,於是仍然去找中餐館。
事事精細的英國,對於如此重要的吃,為何不太在乎?
他們比較在乎喝。
但這也是三百年來的事。在十七世紀中期之前,當咖啡還沒有從阿拉伯引進,茶葉還沒有從中國運來,他們有什麼可喝呢?想想也是夠可憐的。
據記載,英國從十七世紀中期開始從中國進口茶葉,數量很少,但一百年後就年進口兩千多噸了,再加上走私的七千多噸,年耗已達萬噸。到十九世紀,他們對茶葉的需要已經到了難於控製的地步,以至隻能用鴉片來平衡白銀的進出。後來他們又試驗在自己的屬地印度種茶而成功,去年冬天我到印度大吉嶺和尼泊爾,就看到處處都賣當地茶,便是那個時候英國人開的頭。
英國人在印度、尼泊爾和錫蘭種的茶,由於地理氣候的獨特優勢,品質很高,口感醇洌,我很喜歡。現在英國每天消耗茶的大部分,還是來自那裏。
相比之下,中國的綠茶清香新鮮,泡起來滿杯春意,缺點是喝不多。上口稱絕,但加兩回水就淡然無味,如重新換茶葉,喝起來也遠不如剛才。天下過於嬌嫩新鮮的事總是這樣,不宜短時間重複,而喝茶的風情正在於綿延。可以重複而口感一直不錯的是烏龍茶,製作最講究的是台灣。“凍頂烏龍”,聽這名字就有一種怪異的詩意。不過這些年我又漸漸覺得,台灣茶的製作有點過度,香味過於濃鬱,寧肯喝海峽對麵福建的優質烏龍了。
中國喝茶的詩意是中國文化的產物,不管是綠茶嬌嫩的詩意還是烏龍綿長的詩意都由來已久。即便不說陸羽的《茶經》,從一般詩文中總能頻頻嗅到茶香。據我認識的一位中國茶文化研究者說,茶文化最精致的部位也最難保存,每每毀於兵荒馬亂之中,後來又從解渴的原始起點上重新種植和焙製,不知斷了多少回,死了多少回,但由於那些詩文在,喝茶的詩意卻沒有斷,沒有死。
英國進口了中國茶,沒有進口中國茶的詩意。換言之,他們把中國茶文化的靈魂留下了,沒帶走。因此同樣是茶,規矩的中國喝法與規矩的英國喝法完全是兩回事。
英國有大詩人,但在實際生活中,例如在飲食上不太講究詩意,這與法國人有很大差別;而法國人在飲食上的詩化追求與中國人在飲食上的詩化追求又完全不同。
英國快速地把這種好不容易從遙遠的東方買來的飲品當作貴族社會的一種生活標誌,而貴族的生活正是社會各界趨附的對象,因此中國茶在那裏完全改變了角色、轉換了身份。
當初英國貴族請人喝茶,全由女主人一人掌管,是女主人顯示身份、權力、財富及風雅的機會。她神秘地捧出了那個盒子,打開盒子的鑰匙隻有一把,就掌握在她一人手上,於是當眾打開,引起大家一陣驚歎。杯盞早就準備好了,招呼仆人上水。但仆人隻有提水的份,與茶葉有關的事,都必須由女主人親自整治。中國泡茶有時把茶葉放在茶壺裏,有時則把茶葉分放在每人的茶杯裏,讓客人欣賞綠芽褐葉在水裏飄蕩浸潤的鮮活樣子。英國當時全用茶壺,一次次加水,一次次傾注,一次次道謝,一次次煞有介事地點頭稱讚,終於,傾注出來的茶水已經完全無色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