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事情還沒有完。女主人打開茶壺蓋,用一個漂亮的金屬夾子把喝幹淨了的茶葉——中國說法也就叫茶渣吧——小心翼翼地夾出來,一點點平均地分給每一位客人。客人們如獲至寶,珍惜地把茶渣放在麵包片上,塗一點黃油大口吃下。
英語說茶渣要比中文好聽,叫“茶的遺留”,隻是英語中“遺留…一詞正好與“葉”字相同,於是前些年上海大街的門牌上把茶葉店誤譯成了茶渣店,英國人看了有點吃驚,因為事到如今連他們也不吃茶渣麵包了。
他們這樣喝茶,如果被陸羽他們看到,真會瞠目結舌。既不是中國下層社會的解渴,也不是中國上層社會的詩意,倒成了一種誇張地顯示尊貴的儀式,連那茶渣也雞犬升天。雖然尊貴,但茶的“文化國籍”已經更換,因此他們也就貪圖方便,到自己的屬地印度、尼泊爾、錫蘭去種茶了。
茶被英國廣泛接受之後,漸漸變成一種每日不離的生活方式,再也不是貴族式的深藏密裹了。至今英國人對茶的日消費量仍是世界之冠,已經無法想像如果沒有茶,英國人的日子怎麼過。
中國文化人千萬不要再從這個現象洋洋得意地證明中國文化對歐洲的征服,我前麵已說過,他們喝茶已剝除了中國詩意和中國文化,因此每日不離的原因要從別處來尋找。在我看來,基本原因比較原始,是由於茶提供了一種於健康、風度無損的輕微刺激,而接受這種刺激又成為片刻放鬆的借口,於是每天就有了一種以喝茶為節拍的生活節奏。
既然如此,英國人一般不喝太濃的茶,很少聽到他們有喝茶喝“醉”了的事,但這在中國常有,特別是喜歡喝烏龍和普洱的族群。每天淡然於一種固定的節奏中,這也正是他們在飲食中缺少詩意的表現。
通過茶來做文化比較,可以產生很多有趣的想頭,而我感到最難解的是這樣一個問題:英國從中國引進茶葉才三百多年,卻構成了一種最普及的生活方式,而中國人喝茶的曆史實在太久了,至今還徹底隨意,仍有大量的人群對茶完全無緣,這是為什麼?
在英國很難找到完全不喝茶的人,但在中國到處都是。我在台灣的朋友隱地先生,傍著那麼好的台灣茶卻坐懷不亂,隻喝咖啡。哪天如果咖啡館裏輕輕的音樂與咖啡的風味不諧,他耳朵尖如利刺,立即聽出,而且坐立不安,一定要去與經理交涉。那次他知道我愛喝茶而瞞著我到茶葉店買好茶,回來對我的驚訝描述使我確知他是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接觸茶葉。看著這位年長的華文詩人,我簡直難以置信。另一個特例就是這次與我一起考察歐洲的同伴邱誌軍先生。晚飯前在餐廳隻要喝一口那種淡如清水的茶水,隻一口,他居然可以整夜興奮得血脈賁張,毫無睡意,直到旭日東升。
寫到這裏我笑了,因為又想起一件與茶有關的趣事。四川是中國茶文化的重地,我在那裏有一位朋友天天做著與茶有關的社會事務,高朋如雲,見多識廣,但他的太太對茶卻一竅不通。春節那天有四位朋友相約來拜年,沏出四杯茶招待,朋友沒喝就告辭了,主人便出門送客。他太太收拾客廳時深為四杯沒喝過的好茶可惜,便全部昂脖喝了。但等到喝下才想起,丈夫說過,這茶喝到第三杯才喝出味道,於是照此辦理,十二杯下肚。據那位主人後來告訴我,送客回家才片刻時間,隻見太太兩眼發光,行動不便,當然一夜無眠,隻聽腹鳴如潮。我笑他誇張,誰知他太太在旁正色告訴我:“這是我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喝茶。”
英國人思維自由而生態不自由,說喝下午茶便全民普及,同時同態,鮮有例外;中國人思維不自由而生態自由,管你什麼國粹、遺產,詩意、文化,全然不理,各行其是,最普及的事情也有大量的民眾不參與、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