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回喬伊斯(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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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穿英格蘭是一大享受。在歐洲,這裏的田野風光可以直追奧地利和瑞士,比德國農村放鬆,比法國農村整齊,更不待說意大利、西班牙這些國家了。

幾百公裏看下來,未見一處豔俗,未見一處苟且。草坡、樹叢、溪穀、泥路,像是天天在整修,又像是從來未曾整修,像是處處要引起人們注意,又像是處處要躲開人們注意。在我看來,這便是田野的紳士風度。紳士優雅而又稍稍有點作態,這兒也是。

一到威爾士地區,紳士風度有點守不住了,丘陵起伏,大海在前。從大島渡到一個小島,再從小島渡到一個更小的島,那兒有碼頭,穿海去愛爾蘭。

愛爾蘭不再是紳士,渾身是質樸的精力,滿臉是通俗的笑容。

2

在目前“歐洲大家庭”中最貧困的國家,第一數葡萄牙,第二是愛爾蘭,第三是希臘,第四是西班牙。我這一路挨個兒細細打量,產生一種朦朧的預感: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最先走出這個名單的可能是愛爾蘭。

其他三國都有昔日的輝煌,愛爾蘭沒有。它受盡欺侮又保守落後,一代代家長都流著眼淚囑咐孩子:離開,必須離開!結果,一個三百多萬人的國度,流落世界各地的愛爾蘭後裔卻有三千多萬。

當外加的障礙終於被逐步解除,自身的曆史又構不成負擔,愛爾蘭人開始自信起來。他們說:美國曆屆總統中有七個是愛爾蘭裔,包括最有風度的肯尼迪、裏根、克林頓,如此大國都管得好好的,何況一個愛爾蘭!

貧困和樸素,再添加上自信和秩序,這片土地立即有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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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的市中心並不熱鬧,狹窄的街道裏卻有很多酒吧。年輕人天天晚上擠在一起狂舞暢飲,他們創作和演奏的現代派音樂,在世界各地都有知音。例如我們車隊裏從未來過這裏的一位編導,說起來就如數家珍。

夥伴們一直疑惑:愛爾蘭是一個偏僻島國,為什麼青春生態如此前衛,文化藝術如此新銳?

我想,文化未必取決於經濟,精神未必受控於環境,大鵬未必來自於高山,明月未必伴隨著繁星。當年愛爾蘭更加冷落,卻走出了堂堂蕭伯納、王爾德和葉芝,後兩位很有今日酒吧的波俏風情。更出格的是荒誕派戲劇創始人貝克特和《尤利西斯》的作者喬伊斯,石破天驚,山鳴穀應,一度使全世界的前衛文化,幾乎彌漫著愛爾蘭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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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的喬治北街三十五號是一幢三層老樓,現在是“喬伊斯中心”。

著名作家的故居和紀念館去過很多,但這個地方太特殊了,我上上下下盤桓了整整半天。

喬伊斯沒有在這個屋子住過。他離開都柏林時二十二歲,境況潦落,留不下什麼遺跡。祖上有點財產,但父親酗酒成性,把家喝窮了,不斷變賣家產,又成天搬家逃債,家人散住各處,這個地方是其中之一。

中心的負責人是喬伊斯的外甥,從未見過喬伊斯。他媽媽,也就是喬伊斯的親妹妹,曾一再悄悄叮囑:不要多提舅舅,以免影響前程。這位外甥今年已經七十五歲,紅臉白發,氣色很好,慈祥友善,能背誦《尤利西斯》的一些片斷,但細問之下,他並不理解這部作品,不知道它究竟好在哪裏,為什麼會引起全世界的注意。

作為一個紀念中心的主人坦誠表示自己對紀念對象隔膜的,我第一次遇到,因此肅然起敬。那些能夠滔滔不絕的管理人員雖然也可佩服,但靜心一想總覺得不是味道。明明是巨峰滄海,怎麼可能被你們如此輕鬆地概括了?喬伊斯外甥眼中流露出來的那種自己無力讀解的羞澀,那種不能回答我們問題時的惶恐,那種對自己舅舅竟然會寫下這麼多“荒唐”的句子而表現出的尷尬,讓我感受到一種文化意義上的真誠。盡管按照一般意義,他算不上一個合格的主人。他沒有利用血緣身份和今天的職務,去填埋偉大與庸常之間的距離。他站在大河的彼岸照拂著遠去的舅舅,知道自己遊不到舅舅所在的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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