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的十月間，血洗過後的上海灘終於拾回了幾分生氣。街頭上依舊貼滿了殺人正法的布告，無人圍觀。聽說，在郊外的刑場上，還能聽到一些不著邊際的口號。一個人連自己的腦袋都護不住，還奢談什麼主義，也算是件空前絕後的怪事。
有人找死，就有人找樂，都說到了上海灘必去大世界。就算我是一個窮書生，沒有能耐海碼頭，還不能去看場戲嗎？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裏就像是萬國博覽會的現場，光怪陸離，無奇不有。我找了一家旅館暫住下來，希望能用兩天時間考察一遍所謂的十裏洋場。
這裏充斥著身披皮袍馬褂的鄉下財主和外穿對襟長衫的雇傭打手，到處是花枝招展的洋妞窯姐、歪戴帽子的流氓地痞和蓬頭垢麵的流氓乞丐。有幾個金發碧眼的外國闊商，還有一些少不更事的學生和一身黑皮的租界巡警。這是一座尋歡作樂的銷金窟，也是群魔亂舞的名利場，沒有正人君子。當然，我也是飲鴆止渴。
到處轉了一大圈，從各地雲集到大世界裏的戲班子有幾十家，隻有一家貼著玉堂春的海報。在寥寥數十字的劇情介紹之中，沒有我想看的內容。
回到旅館，茶房幫我打開房門，備好水。擺談了幾句，茶房有些好奇地問：“公子到底想看什麼樣的戲呢？紅的？黃的？白的？還是黑的？′
原來，這紅是指暴力凶殺，黃是指色情，白代表淒涼悲慘，黑則意味著審案與刑場處決。接著，茶房給我介紹了聲名鵲起的肖竇娥，說她不僅是色藝雙佳，演俏花旦能眉目傳情，嫵媚如花，若扮成苦青衣也能聲聲帶血，如泣如訴；……
“她在哪個戲班？”
“雖說這種東西不登大雅之堂，可也一票難求。”
我出了雙倍的錢，茶房才托人幫我搞了一張肖竇娥的戲票。
這是夜場，當我緊追慢趕地跑到戲院時，已經人滿為患了。這戲場就像是一個嘈雜的大茶館，隻是多了一個半人高的木台。每三個座位就有一張放茶的方桌，椅子背後有編號。提籃賣煙卷和瓜子的小販和托盤送熱毛巾的堂館都吆喝著穿來穿去，賣花或者是賣唱的小姑娘則往往是纏著不走……今天演出的劇目就叫小淫尼，是一出剛剛排出來的新戲，說是借鑒了西洋歌劇裏的一些手法。
不一會兒，鑼鼓響起，帷幕就拉開了。
肖竇娥一出場就得了個碰頭彩，口哨聲和叫囂聲響成一片。
仔細一看，這個女戲子還真是不一般……水蔥似的人物，楊柳的腰，扭扭捏捏地跑個圓場，就拋出了數不清的媚眼。
戲裏的故事十分簡單，西山寺裏有個年青美貌的女尼，終日思凡。有一日，一位富家公子入廟進香，小淫尼便與富公子勾搭成奸。不料，這個公子竟縱欲過度，壓在女人的身體上斷了氣。小尼懼罪，隻好把公子的屍體掀進了院後廢棄的枯井裏。這種掩耳盜鈴的行徑十分愚蠢，三天後女尼就被捕快抓進了班房，背上了一個謀財害命的罪名，問斬於市。
這出戲的看點不在於故事，而在於肖竇娥做出的種種淫態，以及她在公堂受審時的種種慘相。這出戲正好是俏花旦和苦青衣都集於一身，完美地注釋了她的獨特戲路。
演出的重點是後半段，看到俏花旦被逮進了公堂，戲院裏麵竟是鴉雀無聲……看到衙役扒下了肖竇娥的薄綢褲，露出了白花花的大屁股，四周都是粗壯而急促的喘息聲。我也感到有一股熱氣從丹田裏直衝腦門……最後，看到俏花旦被五花大綁推上了斷頭台，一道哀怨而淒惻的目光就像是一發出膛的子彈，先把我送上了西天。
戲散之後，晃晃蕩蕩地回到小旅館，我便找到茶房，希望他能給一個機會，讓我跟肖竇娥會一麵……
04
所謂成魔成佛，也就是一念之差。
胡蘭成關上了自己的日記本，腦子裏全是自己被騙被抓的場景。
化掉了最後的五塊銀圓，胡蘭成買到了肖竇娥的住址。茶房有個建議，私撞女戲子的公寓肯定不行，有一條小巷是她演完夜場回家的必經之路，可以在這裏尋找機會。
那是個沒有星光也沒有一絲風的深秋之夜，胡蘭成在肖竇娥必走的小巷裏麵來來回回地遊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