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對答文惠君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這句話的意義,若許人變通的解釋一下,使恰好可以移作莊子本人的斷語。莊子是一位哲學家,然而侵入了文學的聖域。莊子的哲學,不屬本篇討論的範圍。我們單講文學家莊子;如有涉及他的思想的地方,那是當作文學的核心看待的,對於思想本身,我們不加批評。

古來談哲學以老、莊並稱,談文學以莊、屈並稱。南華的文辭是千真萬真的文學,人人都承認。可是《莊子》的文學價值還不隻在文辭上。實在連他的哲學都不像尋常那一種矜嚴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皺眉頭、絞腦汁的東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絕妙的詩。

一壁認定現實全是幻覺,是虛無,一壁以為那真正的虛無才是實有,莊子的議論,反來複去,不外這兩個觀點。那虛無,或稱太極,或稱涅槃,或稱本體。莊子稱之為“道”。他說: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豨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鬥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有大智慧的人們都會認識道的存在,信仰道的實有,卻不像莊子那樣熱忱的愛慕它。在這裏,莊子是從哲學又跨進了一步,到了文學的封域。他那嬰兒哭著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悵惘、聖睿的憧憬、無邊無際的企慕、無涯岸的豔羨,便使他成為最真實的詩人。

然而現實究竟不容易抹煞,即使你說現實是幻覺,幻覺的存在也是一種存在。要調解這衝突:起碼得承認現實是一種寄寓,或則像李白認定自己是“天上謫仙人”,現世的生活便成為他的流寓了。“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莊子仿佛說,那“無”處便是我們真正的故鄉。他苦的是不能忘情於他的故鄉。“舊國舊都,望之悵然”,是人情之常。縱使故鄉是在時間以前,空間以外的一個縹緲極了的“無何有之鄉”,誰能不追憶,不悵望?何況羈旅中的生活又是那般齷齪、逼仄、孤淒、煩悶?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莊子的著述,與其說是哲學,毋寧說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運用思想,與其說是尋求真理,毋寧說是眺望故鄉,咀嚼舊夢。他說:“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一種客中百無聊賴的情緒完全流露了。他這思念故鄉的病意,根本是一種浪漫的態度,詩的情趣。並且因為他鍾情之處,“大有逕庭,不近人情”,太超忽,太神秘,廣大無邊,幾乎令人捉摸不住,所以浪漫的態度中又充滿了不可逼視的莊嚴。是詩便少不了那一個哀豔的“情”字。《三百篇》是勞人思婦的情;屈、宋是仁人誌士的情,莊子的情可難說了,隻超人才載得住他那種神聖的客愁。所以莊子是開辟以來最古怪、最偉大的一個情種;若講莊子是詩人,還不僅是泛泛的一個詩人。

或許你要問《莊子》的思致誠然是美,可是哪一種精深的思想不美呢?怎見得《莊子》便是文學?你說他的趣味分明是理智的冷豔多於情感的溫馨,他的姿態也是瘦硬多於柔膩,那隻算得思想的美,不是情緒的美。不錯。不過你能為我指出思想與情緒的分界究竟在哪裏嗎?唐子西在惠州給各種酒取名字,溫和的叫做“養生主”,勁烈的叫做“齊物論”。他真是善於飲酒,又善於讀《莊子》。《莊子》會使你陶醉,正因為那裏邊充滿了和煦的、鬱蒸的、焚灼的各種溫度的情緒。向來一切偉大的文學和偉大的哲學是不分彼此的。你若看不出《莊子》的文學,隻因他的神理太高,你驟然體驗不到。

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是就下界的人們講的,你若真是隸籍仙靈,何至有不勝寒的苦頭?並且文學是要和哲學不分彼此,才莊嚴,才偉大。哲學的起點便是文學的核心。隻有淺薄的、庸瑣的、渺小的文學,才專門注意花葉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寶貴的類似哲學的仁子。無論《莊子》的花葉已經夠美茂的了;即令他沒有發展到花葉,隻他那簡單的幾顆仁子,給投在文學的園地上,便是莫大的貢獻,無量的功德。

講到文辭,本是莊子的餘事,但也就夠人讚歎不盡的,講究辭令的風氣,我們知道,春秋時早已發育了;戰國時縱橫家及以孟軻、荀卿、韓非、李斯等人的文章也夠好了,但充其量隻算是辭令的極致,一種純熟的工具,工具的本身難得有獨立的價值。莊子可不然,到他手裏,辭令正式蛻化成文學了。他的文字不僅是表現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種目的。對於文學家莊子的認識,老早就有了定案。《天下篇》討論其他諸子,隻講思想,談到莊周,大半是評論文辭的話。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態縱而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從寓言為廣。……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這可見莊子的文學色彩,在當時已瞞不過《天下篇》作者的注意(假如《天下篇》是出於莊子自己的手筆,他簡直以文學家自居了。)至於後世的文人學者,每逢提到莊子,誰不一唱三歎的頌揚他的文辭?高似孫說他:

極天之荒,窮人之偽,放肆迤演,如長江、大河,滾滾灌注,泛濫乎天下;又如萬籟怒號,澎湃洶湧,聲沉影滅,不可控摶。

趙秉忠把他和列子並論,說他們:

摛而為文,窮造化之姿態,極生靈之遼廣,剖神聖之渺幽,探有無之隱賾……

嗚呼!之鳴,風水之運,吾靡得覃其奇矣!

淩約言講得簡括而尤其有意致:

莊子如神仙下世,咳吐謔浪,皆成丹砂。

讀《莊子》,本分不出哪是思想的美,哪是文字的美。那思想與文字,外型與本質的極端的調和,那種不可捉摸的渾圓的機體,便是文章家的極致;隻那一點,便足注定莊子在文學中的地位。朱熹說莊子“是他見得方說到”,一句極平淡極敷泛的斷語,嚴格的講,古今有幾個人當得起?其實在莊子,“見”與“說”之間並無因果的關係,那譬如一麵花,一麵字,原來隻是一顆錢幣。世界本無所謂真純的思想,除了托身在文學裏,思想別無存在的餘地;同時,是一個字,便有它的涵義,文字等於是思想的軀殼,然而說來又覺得矛盾,一拿單字連綴成文章,居然有了缺乏思想的文字,或文字表達不出的思想。比方我講自然現象中有一種無光的火,或無火的光,你肯信嗎?在人工的製作裏確乎有那種文字與思想不碰頭的偏枯的現象,不是詞不達意,便是詞浮於理。我們且不講言情的文,或狀物的文。言情狀物要做到文辭與意義兼到,固然不容易,純粹說理的文做到那地步尤其難,幾乎不可能。也許正因那是近乎不可能的境地,有人便要把說理文根本排出文學的範圍外,那真是和狐狸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一樣的可笑。要反駁那種謬論,最好拿《莊子》給他讀。即使除了莊子,你抬不出第二位證人來,那也不妨。就算莊子造了一件靈異的奇跡,一件化工罷了--就算莊子是單身匹馬給文學開拓了一塊新領土,也無不可。讀《莊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層的愉快。你正在驚異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躊躇的當兒,忽然又發覺一件事,你問那精微奧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樣湊巧的、曲達圓妙的辭句來表現它,你更驚異;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哪是思想哪是文字了。也許什麼也不是,而是經過化合作用的第三種東西,於是你尤其驚異。這應接不暇的驚異,便使你加倍的愉快,樂不可支。這境界,無論如何,在莊子以前,絕對找不到,以後,遇著的機會確實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