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漢以來,中國曆史上一直流行著一種實質是巫術的宗教,但它卻有極卓越的,精深的老莊一派的思想做它理論的根據,並奉老子為其祖師,所以能自稱為道教。後人愛護老莊的,便說道教與道家實質上全無關係,道教生生的拉著道家思想來做自己的護身符,那是道教的卑劣手段,不足以傷道家的清白。另一派守著儒家的立場而隱隱以道家為異端的人,直認道教便是墮落了的道家。這兩派論者,前一派是有意袒護道家,但沒有完全把握著道家思想的真諦,後一派,雖對道家多少懷有惡意,卻比較了解道家,但仍然不免於“皮相”。這種人可說是缺少了點曆史眼光。一個東西由一個較高的階段退化到較低的,固然是常見的現象,但那較高的階段是否也得有個來曆呢?較高的階段沒有達到以前,似乎不能沒有一個較低的階段,我常疑心這哲學或玄學的道家思想必有一個前身,而這個前身很可能是某種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更具體點講,一種巫教。這種宗教,在基本性質上恐怕與後來的道教無大差別,雖則在形式上與組織上盡可截然不同。這個不知名的古代宗教,我們可暫稱為古道教,因之自東漢以來道教即可稱之為新道教。我以為如其說新道教是墮落了的道家,不如說它是古道教的複活。不,古道教也許本來就沒有死過,新道教隻是古道教正常的、自然的組織而已。這裏我們應把宗教和哲學分開,作為兩筆帳來清算。從古道教到新道教是一個係統的發展,所以應排在一條線上。哲學中的道家是從古道教中分泌出來的一種質素。精華既已分泌出來了,那所遺下的渣滓,不管它起什麼發酵作用,精華是不能負責的。古道教經過一個時期的醞釀,後來發酵成天師道一類的形態,這是宗教自己的事。與那已經和宗教脫離了關係的道家思想何幹?道家不但對新道教墮落了的行為可告無罪,它並且對古道教還有替它提煉出一些精華來的功績。道教隻有應該感謝道家的。但道家是出身於道教,恐怕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它若嫌這出身微賤,而想避諱或抵賴,那卻是不應當的。
我所謂古道教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呢?詳細的說明,不是本文篇幅所許的,我現在隻能挈要提出幾點來談談。
後世的新道教雖奉老子為祖師,但真正接近道教的宗教精神的還是莊子。《莊子》書裏實在充滿了神秘思想,這種思想很明顯的是一種古宗教的反影。《老子》書中雖也帶有很濃的神秘色彩,但比起《莊子》似乎還淡得多。從這方麵看,我們也不能不同意於多數近代學者的看法,以為至少《老子》這部書的時代,當在《莊子》後。像下錄這些《莊子》書中的片段,不是一向被“得意忘言”的讀者們認為莊子的“寓言”,甚或行文的詞藻一類的東西嗎?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逍遙遊》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豨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鬥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大宗師》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
--《齊物論》
以上隻是從《內篇》中抽出的數例,其餘《外雜篇》中類似的話還不少。這些決不能說是寓言,(莊子所謂“寓言”有它特殊的涵義,這裏暫不討論。)即是寓言,作者自己必先對於其中的可能性及真實性毫不懷疑,然後才肯信任它有闡明或證實一個真理的效用。你是決不會用“假”以證明“真”或用“不可能”以證明“可能”的,莊子想也不會采用這樣的辯證法。其實莊子所謂“神人”、“真人”之類,在他自己是真心相信確有其“人”的。他並且相信本然的“人”就是那樣具有超越性,現在的人之所以不能那樣,乃是被後天的道德仁義之類所斫喪的結果。他稱這本然的“人”為“真人”或“神人”或“天”,理由便在於此。
我們隻要記得靈魂不死的信念,是宗教的一個最基本的出發點,對莊子這套思想,便不覺得離奇了。他所謂“神人”或“真人”,實即人格化了的靈魂。所謂“道”或“天”實即今“靈魂”的代替字。靈魂是不生不滅的,是生命的本體,所以最真的,因之,反過來這肉體的存在便是假的。真的是“天”,假的是“人”。全套的莊子思想可說從這點出發,其他多多少少與莊子接近的,以貴己重生為宗旨的道家中各支派,又可說是從莊子推衍下來的情緒。把這些支派次第的排列下來,我們可以發現神秘色彩愈淺,愈切近實際,陳義也愈低,低到一個極端,便是神仙家,房中家(此依《漢誌》分類)等低級的,變態的養形技術了。馮芝生先生曾經說過,楊朱一派的貴生重己說僅僅是不傷生之道,而對於應付他人傷我的辦法隻有一避字訣。然人事萬變無窮,害盡有不能避者。老子之學,乃發現宇宙間事物變化之通則,知之者能應用之,則可希望“沒身不殆”。莊子之《人間世》亦研究在人世中,吾人如何可入其中而不受其害。然此等方法,皆不能保吾人以萬金。蓋人事萬變無窮,其中不可見之因素太多故也。於是老學乃為打穿後壁之言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