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文好像揭穿了一個謊。但在那揭謊的工作中,我並不是沒有懷著幾分惋惜的心情。我早已提到謊有它的教育價值,其實不等到謊被揭穿之後,我還不覺得謊的美麗。如果明年孩子們再談起粽子的起源,我想,我的話題還是少不了這個謊,不,我將在講完了真之後,再告訴他們謊中的真。我將這樣說:
“吃棕子這風俗真古得很啊!它的起源恐怕至少在四五千年前。那時人們的文化程度很低。你們課本中有過海南島黎人的插圖嗎?他們正是那樣,渾身刺繡著花紋,滿臉的獰惡像。但在內心裏他們實在是很可憐的。那時的人在自然勢力威脅之下,常疑心某種生物或無生物有著不可思議的超自然力量,因此他們就認定那東西為他們全族的祖先兼保護神,這便是現代術語所謂‘圖騰’。凡屬於某一圖騰族的分子,必在自己身體上和日常用具上,刻畫著該圖騰的形狀,以圖強化自己和圖騰間的聯係,而便於獲得圖騰的保護。古代吳越民族是以龍為圖騰的,為表示他們‘龍子’的身分,藉以鞏固本身的被保護權,所以有那斷發文身的風俗。一年一度,就在今天,他們要舉行一次盛大的圖騰祭,將各種食物,裝在竹筒,或裹在樹葉裏,一麵往水裏扔,獻給圖騰神吃,一麵也自己吃。完了,還在急鼓聲中(那時許沒有鑼)劃著那刻畫成龍形的獨木舟,在水上做競渡的遊戲,給圖騰神,也給自己取樂。這一切,表麵上雖很熱鬧,骨子裏卻隻是在一副戰栗的心情下,籲求著生命的保障,所以從冷眼旁觀者看來,實在是很悲的。這便是最古端午節的意義。
一二千年的時間過去了,由於不斷的暗中摸索,人們稍稍學會些控製自然的有效方法,自己也漸漸有點自信心,於是對他們的圖騰神,態度漸漸由獻媚的,拉攏的,變為恫嚇的,抗拒的,(人究竟是個狡猾的東西!)最後他居然從幼稚的,草昧的圖騰文化掙紮出來了,以至幾乎忘掉有過那麼回事。好了,他現在立住腳跟了,進步相當的快。人們這時賽龍舟,吃粽子,心情雖還有些緊張,但緊張中卻帶著點勝利的歡樂意味。他們如今是文明人啊!我們所熟習的春秋時代的吳越,便是在這個文化階段中。
但是,莫忙樂觀!剛剛對於克服自然有點把握,人又發現第二個仇敵--他自己。以前人的困難是怎樣求生,現在生大概不成問題,問題在怎樣生得光榮。光榮感是個良心問題,然而要曉得良心是隨罪惡而生的。時代一入戰國,人們造下的罪孽想是太多了,屈原的良心擔負不起,於是不能生得光榮,便毋寧死。於是屈原便投了汨羅!是呀,僅僅求生的時代早過去了,端午這節日也早失去了意義。從越國到今天,應該是怎樣求生得光榮的時代,如果我們還要讓這節日存在,就得給它裝進一個我們時代所需要的意義。
但為這意義著想,哪有比屈原的死更適當的象征?是誰首先撒的謊,說端午節起於紀念屈原,我佩服他那無上的智慧!端午,以求生始,以爭取生得光榮的死終,這謊中有無限的真!”
準備給孩子們講的話,不妨到此為止。縱然這番意思,孩子還不太懂,但遲早是應當讓他們懂得的,是不是?
(原載1943年7月3日昆明《生活導報》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