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這不是慶王家的小世子,在這裏哭什麼?”
印暄用袖子飛快地抹了把臉,抬頭瞪向來人:“我沒哭,誰說我哭了?”
那人朱衣大袖,衣角用金線繡著幾枝纏繞的藤蔓,雙臂環抱倚著樹幹,笑嘻嘻地道:“沒哭沒哭,不過淋了一臉貓尿。”
印暄叉著腰站起來,極力擺出一副惡狠狠的神色,無奈他怎麼抻直身子,腦袋也隻到對方的腰部,仰視的感覺令他更加火冒三丈:“你又來做什麼?我父王不想見你,你快滾!”
“是麼?可我手中有一封你父王親手寫的信呢,滿滿三頁紙,繞來繞去一句話就是求我過來一趟,你要不要看看?哦,我忘了,小世子才六歲半,字還沒認全,恐怕夜裏還會尿床吧?”
那人滿臉戲謔笑意,印暄實在忍不住,一頭狠狠撞在他肚子,揪著腰帶朝他腿上又踢又踹:“你才尿床!你才尿床!你還光著屁股在我父王床上叫,我全看見了——”
脖子上蘧然勒緊,印暄隻覺後衣領被人猛地拎起,四肢在半空胡亂踢打。他還來不及叫喊,那人一根指頭用力壓住了他的嘴唇,長長地噓了一聲。
他的臉上仍然帶著笑意,印暄終於可以平視到他漆黑的眼睛,卻生生地打了個冷戰。
“噓,小世子,狼要聽見你的喊聲了。”
“胡說,這是宮裏,哪裏來的狼!”印暄一脈老成地反駁。
那人又笑了,“怎麼沒有,這宮裏的怪物可多了,除了狼,還有虎、有豺、有蛇,還有……鬼。”他壓低了嗓音,幽夜蟲鳴似的清冷詭秘:“你怕不怕鬼?”
“不怕!我什麼都不怕!”印暄梗著脖子說,“你放我下來!”
那人不放手,自顧自地說:“在宮裏長大的人,沒有不怕鬼的,你現在不怕,以後就怕了。嗬嗬,那也得等你能長得大再說……你知道什麼樣的孩子長不大?”
印暄明明不想理他,卻忍不住問道:“什麼樣的?”
“眼睛太亮,和話太多的。”
印暄聽不明白,兩隻手死命扯著後頸:“放我下來!”
那人似乎歎了口氣,毫無預兆地鬆手,印暄一屁股摔在草地上,啊啊地痛叫起來。
“記住我的話,閉著眼睛,捂著耳朵,抿緊嘴,你就能在宮裏平平安安地長大,知道了麼,小世子?”
“呸!”印暄疼得眼淚汪汪,恨不得牙能伸到三尺外去咬他。
那人整整衣衫,走之前還不忘轉頭取笑他:“小世子,衣櫃裏憋不憋?今晚櫃門再關不嚴,我就叫太監們把櫃子鎖死,丟到護城河裏去。”
印暄齜牙咧嘴地朝他做鬼臉。
三王爺的世子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漢,至少他本人這麼認為。男子漢就是不怕黑、不怕鬼、不怕躲在櫃子裏時被人鎖住丟河裏去,印暄雄赳赳地想著,夜裏卻半步也不靠近父王寢室的衣櫃,而是偷偷摸摸地藏在床底,等侍女們走光了,就躲在重重緯簾後麵。
那人叫他閉著眼睛,他就偏要看。
看兩個脫得精光的人怎麼在床上滾來滾去;看父王嘴裏喚著寶貝心肝,又掐又咬地把他弄得渾身青紫;看他如何一邊連喘帶叫一邊扭動腰肢。
疼吧?看來比我今天一屁股撴地上還疼。印暄正幸災樂禍著,不料那人忽然望向他藏身的地方,一雙眼睛黑涼涼地盯著帷簾。
印暄手心裏揪著緯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然後,那人便勾起嘴角無聲地笑了。
印暄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笑容,令他心驚肉跳地想閉上眼,眼皮卻完全不聽使喚。
那人笑著翕動嘴唇,悄悄地朝他做了幾個口型。
印暄不覺跟著他的口型,一字一字輕聲念道——
好、看、麼。
他在問他。那幽夜蟲鳴般的聲音仿佛就貼在耳邊呢喃:
“小世子,好看麼?”
一股沒來由的恐懼湧上心頭,七歲的印暄踉蹌著後退了幾步,轉身連滾帶爬地跑出了房間。
那夜雨下得很大,印暄淋了雨,翌日便燒熱起來,數日反複不退,待到好轉已近一個月後。
慶王前來看望他,從眉梢眼角透出掩不住的喜色,“暄兒,你這病好得正是時候……走,隨父王入宮。”
“入宮做什麼?”印暄問。
“陪你皇爺爺說說話啊。皇爺爺最疼你,今夜中秋宮宴可少不了你的一份。”
“我要陪皇爺爺說什麼?”
慶王撥弄著世子的額發,淡淡地笑起來:“你就問皇爺爺:‘太子伯伯怎麼不見了’?”
“太子伯伯不在宮裏麼,他去哪兒了?”
“皇爺爺可能會說他病了,或者走了,你就接著問:‘那下一個走的是誰?’”
“父王,我不明白……”
“不明白沒關係,你隻要按父王說的做就行了。記住,萬一皇爺爺問你是誰教你說這話的,你就回答‘我自己想的,沒人教我’,然後偷偷看一眼二王伯,記住了麼?”
印暄懵懂地點了點頭。
慶王不放心,拉著他演練一遍,確認一字不差了,這才攜他入宮。
宮裏每逢皇帝壽誕或節日總會舉辦宴席,印暄也沒少參加,卻第一次看到各位叔伯如此抑鬱不安的神色,就連妝容豔麗的妃嬪們似乎都在強顏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