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校尉謝豫與左景年對視一眼,互相打了個商榷意味的眼風。他們監守殿門,不明內庭情況,隻聽印雲墨高聲問詢,未聞天子應答之聲,禦駕又來去匆匆,無從證實這碗來路不明的蛇湯是否真為聖命所賜,一時左右為難。
印雲墨氣定神閑地端著托盤等待,左景年心道:若真是禦賜,不喝是死罪;若隻是此人開的玩笑,喝了也無妨,難道他還敢當麵下毒不成?
一念及此,他便伸手去拿托盤中離他較近的那一碗,不料手指堪堪觸到碗沿,卻被同僚搶了個先。
原來謝豫也一直在觀望盤算。這兩碗熱湯雖同樣鮮香撲鼻、引人垂涎,但他眼尖地發現,其中一碗湯麵上浮著些暗紅色碎末,昏暗天色中看不清楚,依稀是飛塵落蠓之類的髒物。他心念急轉,在左景年之前搶過另一碗幹淨的蛇湯,一仰脖喝個精光。
左景年微怔,隨即了然看了他一眼,端起有浮末的湯碗,麵不改色地一飲而盡。
印雲墨嘴角掠過一絲不明其意的微笑,收回空碗道:“敢問二位將軍,滋味如何?”
謝豫咂了咂嘴,回味道:“鮮美無比。人道‘秋風起兮三蛇肥’,果然有道理。”
左景年閉口不答,隻覺一股熱流經喉而下後,忽然在腹中彌漫出森森寒意,隨即又從寒意中迸發出一團熾熱烈焰。這一寒一熱,猶如吞冰咽炭般在體內交相碰撞,他立刻運功行氣,強忍住腹中不適,額上洇出了一層薄汗。
謝豫睨著他似笑非笑,“景年兄弟,你覺得呢?”
左景年淡淡道:“不錯。”
“各味入各口,各人各機緣……”印雲墨忽然朗聲大笑,一轉身回殿去了。
兩名紫衣校尉繼續守立殿門。謝豫在秋寒腹空時喝了碗熱湯,渾身暖融舒適;左景年卻牙根暗咬,冷汗漿出,腹中痛楚愈盛,幾乎站立不穩。
所幸很快到了換崗時間,交接完畢後,他迅速回到供宿衛休憩的側殿,摸進一間無人的廊廡,反手栓緊門閂,腳步踉蹌地跌在矮榻上,立刻打坐運功,試圖將腹中蛇湯逼出體外。誰知內力運行周天後仍毫無反應,那碗湯仿佛已溶入血脈骨髓,根本無法拔除。
如同被冰火交淬,極冷時身處冰天雪地而衣不蔽體,極熱時又如身臥釜鼎架柴焚燒,他痛不欲生地顫抖著,死死咬住痛呼之聲,齒間泛起了鐵鏽味。
又是一陣冷熱交替後,左景年驚覺渾身皮下似有異物遊走,劇痛難當。他猛地扯去身上衣物,駭然見一團高高腫起、拳頭大小的疙瘩正從胸口的肌理之下滑過。腫塊色呈黑紫,觀之如癰瘤,卻又似活物般形狀變換不定,令人觸目生怖。
震驚之下,他斷然拔出一把尖利短刃就要剖肉取物,卻見皮下又是一陣蠕動,仿佛無數暗紅色蟻群爬過,追趕著那團癰瘤,自左肩一直移向後背去。
他忍痛跳起來,衝到洗臉架旁,扭頭看銅鏡內的後背。
背上靠近右腰側的地方有處舊傷,疤痕曆曆、息肉糾結,像是曾被刀尖剜去過一塊皮肉。那團遊弋的癰瘤被群蟻驅趕著,走投無路般擠到瘡口。
猛一下撕裂般劇痛,他耳邊聽得噗的一聲悶響,那道舊傷竟再度爆裂,黑紫色汙血噴得滿牆滿地,空氣中霎時腥臭彌漫。
左景年慢慢癱軟,赤身伏在冰冷的磚石地麵上,精疲力竭地喘息著。
所有不適的感覺驟然從體內消失,後背舊創雖烈烈作痛,經脈間內力運行卻通暢無阻,他知道,自己這是因禍得福了。
三年前,他的後背曾中了一枝劇毒弩箭,命懸一線時被一名遊方郎中所救。人雖然僥幸被拉出鬼門關,餘毒卻化為暗疾盤桓在體內難以根除,連帶武功也打了六七分折扣。
如今體內積毒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排出,他不知是因為那碗古怪蛇湯的陰差陽錯,還是軟禁在清曜殿中那人的刻意所為?
若是後者,那人與他素昧平生,又為何要施恩於他?
他思忖半晌仍不得其解,按捺下滿腹疑竇,起身清洗傷口,尋了包金瘡藥敷在後背,用白紗帶纏好,重新穿上衣物,開門喚宮仆進來打掃。
起身時,他驀然發現,地麵汙血中裹著一塊指頭大小的硬物,冰棱似的散發出絲絲寒氣。好奇之下,他將那塊酷似漆黑石子的東西拾起,洗幹淨了用手巾包著揣進懷裏。
回到自身居住的房間,左景年又在床上打坐調息了半個時辰。感覺功力已基本恢複如初後,他和衣而臥,慢慢閉上雙眼,決定明日找個機會,向清曜殿中那個詔囚問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