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夢醒後腹中飽暖,身上也有了氣力,托著小腦袋想了一會兒後,他決定聽從夢中少年的勸告,在廟後一棵大槐樹下挖了個深坑,將隨身包裹埋進去,重新填土踩實,盡量把痕跡清理幹淨,然後頂著朔風吹雪隻身向東走,果然見到一戶亮著燈火的山裏人家。
那對無兒無女的獵戶夫婦很熱心地收留了他。從此以後,他白天讀書習武,或是跟隨義父母上山打獵,夜裏一入睡,便在夢境中與那朱衣少年見麵。
阿墨既不教他讀書,也不指點他武學,隻管帶他四處嬉戲,做各種玩耍。
他會將他帶到深潭瀑布下,叫他踩著突出水麵的苔石跳過去,然後看著他掉進水裏成落湯雞,自己笑得樂不可支。或是挑唆他徒手攀爬陡峭崖壁,去采摘岩縫中的草果。或是在他腳踝綁上沙袋,叫他在密林中追逐捕捉一頭小鹿作晚餐,而後將袋中沙子換成鉛珠,最後換成鐵塊。諸如此類的把戲讓左景年吃了不少苦頭,卻又不乏新奇有趣。
有時他覺得阿墨根本就是以捉弄他為樂。譬如阿墨曾在深更半夜帶他去一片漆黑荒野,隨手指了個小土丘,命他用鋤頭刨,結果挖出一堆腐爛的骷髏。他嚇出一身冷汗,阿墨卻在旁拍手嘲笑他膽小,丟下一卷鋪蓋讓他獨自在亂葬崗過夜,自己則摸走了骨頭堆裏的一柄秦陽古劍,還胡亂拱手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如遺贈後人、物盡其用,回頭我叫小左給大將軍你多燒幾柱高香。”弄得左景年哭笑不得。
唯一能令阿墨正容相授的,也隻有每晚一個時辰的打坐了。
這打坐卻不是普通的跌伽盤坐、運轉內力,阿墨稱之為“坐忘”。
“什麼是坐忘?”這一年左景年十二歲,容貌身量已參差是個健壯少年的模樣。
“《南華真經》中有雲: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道,此謂坐忘。”
“……聽不懂。”
阿墨歎口氣,盤腿坐下,“好吧,我盡量說得簡單些。道家《南華經》,也就是《莊子》中有這麼一段:
某日顏回對孔子說:‘我精進了。’孔子問:‘有何收獲?’顏回道:‘我忘卻仁義了。’孔子道:‘可以,但還不夠。’
隔數日,顏回又去拜見孔子:‘我精進了。’孔子又問:‘有何收獲?’顏回答:‘我忘卻禮樂了。’孔子道:‘可以,但還不夠。’
又過了一陣子,顏回再次來拜見孔子:‘我精進了。’孔子再問:‘有何收獲?’顏回道:‘我達到坐忘的境界了。’”孔子驚慚而問:‘什麼是坐忘?’顏回便回答了上麵那句話。孔子感歎弟子賢於師,願從其後。”
“坐忘……”左景年琢磨著這兩個字,不解道:“忘什麼?”
“忘物、忘天、忘己。”
“……你說得再簡單些。”
阿墨微微一笑,“好吧,我問你,你自幼習武,打坐運功自不在話下,瞑目跌伽而內力未動之時,看見什麼?聽到什麼?所思所想又是什麼?”
左景年臉色沉了下來,咬牙道:“我看見衝天火光,生廝長廝之地在大火中化為灰燼;聽到家人在火中哀嚎慘呼。我看見父親望著爐火愁眉不展,徹夜難眠;聽到他長籲短歎:‘事不可為!又不得不為,如何是好!’我更窺見一夥鬼鬼祟祟的蒙麵人潛入家中與父親密談,其中一人曾拉起衣袖,顯露手臂上血色刺青;聽到他們威脅父親:‘事若有泄,滿門皆斬!’我所思所想唯有四字:報仇雪恨而已!”他狠狠抽了口氣,猛地打住話頭。
阿墨靜靜看他:“忘掉這些。”
左景年眼中恨意湧動,“殺父滅門之仇不共戴天,如何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