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大亮,窗外園鳥啁啾,慧妃賀氏坐在銅鏡前,由宮女伺候著梳妝打扮。鏡中映出一張年輕嬌豔的花容,卻是黛眉緊蹙、怏然不樂。宮女已為她換過三四種妝容,可無論如何妝扮都不順她心意。
煩躁與怒意逐漸在臉上堆積,慧妃猛地扯下發髻上的鳳翅金步搖,狠狠摔在地上,厲聲叱道:“你這梳的什麼頭!老氣橫秋,讓人瞧著心裏添堵!難怪皇上昨夜沒有留幸,你這賤婢是不是收了哪宮的好處,存心給我壞事?”
宮女又驚又懼,撲通一聲跪下叩頭求饒:“打死奴婢不敢!娘娘饒了奴婢吧!”
她越是哭求,慧妃就越是心煩,抓起桌麵一個白瓷胭脂盒,揚手就往她頭上砸去。那宮女眼睜睜看盒子飛來,來不及也不敢躲避,頓時在脆響聲中血流滿麵。
“來人!把她拖出去,掌嘴四十!”
立刻有兩名小太監應聲而入,將那哭到全身顫抖的宮女叉走。
慧妃聽著殿外行刑時的哀叫聲,怒氣慢慢消退,起伏的雙肩也平靜下來,攏了攏鬢角的垂發,頭也不回地喚道:“杳兒,你過來。”
站在帷幔邊上另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宮女恭謹地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你覺得方才香雪梳的發髻好看麼?”慧妃沉著臉地問。
杳兒如同小鹿般柔順而輕快地說:“什麼發髻梳在娘娘頭上都好看。高有高的好看,低有低的好看,有的像花,有的像雲……哎,奴婢不會說話,反正就跟進了瀟湘殿一樣,眼睛都看花了!”
瀟湘殿是玄魚觀的後殿之一,供奉了十八尊女仙雕像,曾去過皇家道觀祈福的慧妃如何不知,聽了這話,臉色略有好轉,又問:“那你倒說說,皇上為何不留宿本宮,深夜還要移駕禦書房?”
杳兒一脈天真地答:“皇上心裏怎麼想奴婢可不敢亂猜。倘若一定要猜的話……皇上昨夜準是奏折尚未批完,擔心今日那些言官又要囉囉嗦嗦地上諫,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書房用功去了。”
慧妃霽顏一笑,“你這憨丫頭,就長了張直來直去的嘴,偏偏說話總那麼中聽,我就喜歡你這樣的。那些跟我說話時畏畏縮縮連頭都不敢抬,一口一個‘恕罪、饒命’的奴婢,活像我是隻母老虎要吃了他們似的,叫人看了就來氣!”
她朝摔在地上的鳳翅金步搖隨意拂了拂衣袖:“那個就賞你了。過來為我梳頭。”
“多謝娘娘!”杳兒喜笑顏開地拾起金釵,一副如獲至寶不知該揣在哪裏的模樣,最後鄭重地放進胸口,走過來拿起牙梳。
慧妃睨著她笑罵:“也不怕戳著,傻丫頭。”
從門外進來一大團圓滾滾的白絨球,旁若無人地踱到慧妃腳邊,敷衍似的嗚嚕了兩聲。正是那隻備受慧妃寵愛的滾雪玉獅子,這會兒被它的主人彎腰抱起,放在腿上不斷撫摸。
“聽說最後是在清曜殿找著的?怎麼會跑去那種荒僻地方,蹭得髒兮兮,毛也掉了不少……是哪個奴婢這麼不中用,連隻貓兒都看不住!”慧妃心疼地摸著愛貓。
“照料玉獅子的,哦,是寄奴。”
“傳她過來!”
“聽管事太監說,昨日她被罰去浣衣局了,聽說是皇上親口下的旨。等我給娘娘梳好頭,就去浣衣局傳她。”杳兒答。
慧妃手上一頓:“一個宮婢,也值得聖上親諭?”她慢慢皺起眉,目露寒光,“我就說皇上昨夜怎麼過問起後宮貓狗失蹤之事,原來是這個賤婢亂嚼舌頭!不好好懲治懲治,我宮裏人人都要學她,到禦駕前搬弄是非去!杳兒,你去叫個人,把那賤婢拖過來!”
“奴婢遵旨。”
慧妃近日心情不佳,在後宮中找人撒氣,這氣越撒越大,難免鬧出了點動靜。皇帝聽完小太監稟告,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示意由她去吧。
原來那天禦輦出了清曜殿後,便轉向熙和宮。慧妃見聖駕忽至,大喜過望,使出渾身解數來侍候。印暄在熙和宮用過晚膳,見慧妃情意綿綿地取悅於他,神態嫵媚色若春花,不由情動,便攜手同赴鸞帳。
誰知慧妃剛去了外衫,露出一身金線繡花的朱紅中衣,印暄腦海竟莫名其妙地跳出個該死的人影來。那人在他腦中振振有詞道:“人乃父精母血所生,父母之血脈各占一半,何有內外之分?若是血緣親近不可結合,不論堂兄妹還是表兄妹婚配皆為*……兄妹不婚的根源,防的並非倫理綱常,而是‘其生不殖’……”
這段突如其來的回想簡直像魔音灌耳,印暄驀地發現,身為太後親外甥女、同時也是他親表妹的賀氏,五官與姨母很有幾分相似,再仔細端詳,竟依稀透出了太後的影子……印暄陡然打了個寒戰。
“其生不殖。”那人的聲音在他腦中得意洋洋地回蕩。
仿佛冬日裏一盆冷水兜頭潑下,霎時澆熄了滿腔欲火。印暄悻悻然地推開了慧妃,借口政務緊急,匆忙起駕回禦書房去了。
待到他心緒平靜後,覺得有點委屈了慧妃,但若要再去臨幸熙和宮,不知為何,總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曾經的花容月貌、暖玉溫香,甚至連想都不願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