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看對麵之人愁眉不展的苦惱模樣,果然,金口一開,那人立刻抖擻了精神,絞盡腦汁地思索起棋路來。
這一局棋,黑棋落子極快,仿佛成竹在胸、信手拈來;白子卻瞻前顧後,下得艱澀非常,未及中盤,便已露敗相。
眼見黑子一步一步將白子往絕境中推逼,印雲墨不時凝眉苦思,印暄心中生出了莫名的快意,正欲出言奚落他幾句,陡然覺得整個大殿暗了下來。
暗下來的並非是光線,屋內燭火仍通明如晝,而是一種心境上的陰翳,仿佛詩中“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壓抑感,叫人胸口沉悶喘不過氣,背上寒栗盡出。
印暄敏銳地感覺到了這股森冷氣息,不由指尖一滯,望向緊閉的殿門外。
庭院中風吹樹動,映得門窗紙上枝翻葉湧,黑影朣朧,乍一看仿佛無數怨魂厲鬼張牙舞爪地飄蕩著,想要破門而入。
他惕然盯著那些詭異黑影,突然耳邊“啊!”的一聲,叫他嚇了一跳。
“找到了,這兒有條活路!”印雲墨終於把猶豫再三的那一子落了下去,抬頭道:“皇上,該你了。”
印暄見他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心道莫非是自己太緊張了,便收回視線,將思緒放在棋局上。可不知為何,一種心神不寧的危機感仿佛凶兆般籠罩著他,令他頻頻走神,接連下錯了好幾步。
最終他忍不住開口問:“你不覺得有些不對勁麼?”
“皇上指什麼?”
“外麵,不知道是什麼,但朕有種渾身不舒服的感覺。”
印雲墨微笑起來:“哦,是,我也覺得不舒服。”
“可你……”
“皇上沒聽說過麼,有些事是躲也躲不掉的,正所謂‘在劫難逃’。既然躲不掉,何妨泰然處之。對了,方才我說對凶手的目的有些眉目,如今正是驗證的時候。”印雲墨邊說邊落子,趁機吃了一片黑棋。
“如何驗證?”
庭院中陡然一陣騷亂。守衛們的呼喝驚叫聲直透門戶:
“什麼人——啊!”
“人、人頭……鬼呀!”
“站住!跑什麼!鬼又怎樣,老子刀下多少斷頭鬼,就算一個個都來索命,老子也能把他們重新砍回地府去!都給我上!”
“護駕!快護駕!”
“用弓弩射!火銃準備!”
印暄騰地起身,一臉戒備地望向屋外。
“這就是驗證。”印雲墨沉聲道,“凶手的目的不是宮女,也不是慧妃,而是皇上。斬首的貓狗、陰弓煞箭的風水陣、接二連三的飛頭降,一切都是衝著皇上來的。”
印暄冷笑道:“明槍暗箭的刺客朕領略過,如此費盡心思的布局還是第一次見。朕乃是真龍天子,受命於天,豈是這些邪魔歪道可以加害的!若朕輕易被妖邪所弑,天命何在?!”他正容整了整冠冕,端坐回位,重新拾起棋子:“該你了。”
印雲墨注視著他,慢慢笑起來:“皇上說得好。位為人君,乃是凡人所能得到的最大福分,舉手投足間自有神靈庇佑。倘若連這樣的福分都不能逢凶化吉,就說明陽壽已盡,縱有千軍萬馬亦不能保全。能明白這個道理,自然臨危不懼,不動如山。——不過皇上,這局棋你怕是真要輸了,中盤錯子太多。”
印暄見棋局已近收官,果然是白子領先,不甘道:“未必。不到最後一子,就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輸給我就讓皇上這麼難受麼?”印雲墨似笑非笑。
印暄目光深沉地看他,“朕,不會輸給任何人!”
不知何時,殿外變得一片死寂,仿佛剛才的人語嘈雜、兵戈相擊不過是一場破滅的幻境。
死寂中逐漸有了聲響,女子如泣如訴的哀吟磷火般飄蕩:“皇上,臣妾來找皇上……皇上,您在哪兒,怎麼都不搭理臣妾……皇上……”
絲絲縷縷的寒氣遊蛇一般沿腳踝爬上,印暄不禁打了個激靈,轉頭見一扇扇糊了白紙的殿門上,映出一道拖得極長的影子。他屏息看去,分明是個長發蓬飛的人頭輪廓,頸下吊著串拉拉雜雜的長影,從門扉上緩緩飄過。
“這是——”
“慧妃。”印雲墨點頭歎道,“她臨死前仍對皇上念念不忘。這種念想,佛家稱之為‘執’,人有執,不得清淨,鬼有執,難入輪回。想要破飛頭降,首先就要破了這種執。”
“如何破?”
“解鈴還須係鈴人。”
原本緊閉的殿門傳出咯吱咯吱的微響,緩緩開啟了一條縫。
印暄直視著飄飛而來的女子頭顱,臉色泛白地捏緊了手中的黑子。
“皇上,臣妾終於見到皇上了……”頭顱懸浮在他麵前,透著一股陰森森的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