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熙二年冬,顥國發生了一件大事。
皇帝禦駕北巡,在五千紫衣衛與五千京軍的護衛下,由京城洛陵向西,計劃經中平府的卉陽、山陰府的昶州、旭州,沿沁水一路北上,直抵震州的震山關。隨行的除了部分戶部、工部、兵部大臣外,還有剛回朝不久的皇叔曆王。
此前先帝亦曾出巡,宮帳車馬並不奢侈。皇帝不欲逾之,也少帶了隨行軍士、鑾輿鹵簿,一路上龍旗鳳蓋、宸車禦馬不過綿延數裏。
聖駕雖從簡,各州府官員接駕卻絲毫不敢馬虎,無不費盡心思地安排接駕,貢獻的方物飲食、奇珍異寶,堆山塞海而來。
龍鑾便在這一場接一場的迎奉中,不疾不徐地按既定路線而行。
入冬後連下了幾場大雪,山川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皎潔世界。積雪壓得道旁枝杈沉甸甸的,不時發出畢剝斷裂的脆響。
燕來鎮是一個位於卉陽與昶州交界處的小鎮,鎮上唯一一家客棧從大早就被一行二十幾人包下。這夥客人駟車錦服、出手闊綽,為首的是兩名年輕貴氣的公子哥,其餘的看起來像是侍衛隨從。客棧老板難得遇到這樣的大主顧,催趕著夥計又是燒水打掃又是端茶送飯,椅墊被褥都得按客人要求重新換過,忙得腳不沾地。
客棧最寬敞的天字號房內,印雲墨裹著棉被、披著狐裘,額上紮條月白色的退熱帶子,怏怏地半倚在床頭。
印暄坐在床沿,麵色陰沉:“不就下場雪嗎,有什麼好興奮的,又不是小孩子還在雪地裏撒野,這下舒服了?”
印雲墨因為剛燒過一場,渾身乏力,頂嘴的聲量也小了許多:“不就偶感風寒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吃兩劑湯藥就好了,被你訓來訓去的我就舒服了?”
印暄氣得夠嗆,恨不得伸手掐他,因對方爆出的一串咳嗽,隻得轉而去拍撫他的後背。
“大公子,藥煎好了。”左景年端了碗赭黃刺鼻的藥汁進來。
印暄接過來,沒好聲氣地道:“吃藥。”
印雲墨嫌棄地別過臉:“什麼味兒這是……要是換我開方,非但不苦不澀,藥效也會強許多。”
“這鎮子太簡陋,連藥鋪裏的藥材都不全。前麵離昶州還有好一段路,我看還是讓人送你回卉陽,先叫禦醫將你的病徹底看好再說。”印暄道。
“我不回去,一點傷風而已,犯不著小題大做。再說,你不也拋了鑾輿儀仗,偷偷摸摸地趕路,你怎麼不回去?”印雲墨在嘴角扯出點哂笑,伸手去接藥碗。
“咳嗽就別拿碗,當心灑床上。”印暄拂開他的手,親自拿湯匙舀了藥汁往他嘴邊送,“我為什麼輕裝簡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州府官員在禦前除了阿諛奉承、粉過飾非之外,還會什麼?我若不脫了鑾駕,恐怕滿眼見的都是歌舞升平,北巡又有何意義?”
印雲墨皺著鼻子一口一口地抿藥,“你嫌馬屁精煩,我就不嫌?反正我不回去。”
“不回也得回!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印暄沉著臉將空碗擱在桌上,吩咐左景年:“二公子就交給你了,點半數人,將他安全送回卉陽。”
左景年拱手道:“遵命。”
印雲墨不甘地嘀咕:“憑什麼你是大公子,而我是二公子?好歹我也是公子他叔!”
印暄似笑非笑地睨他:“你敢比我大?”
“……算了,二就二吧,反正我怎麼看也不像你弟。”
“待會兒藥力上來,你先睡著,我會叫他們打點清楚。在車上忍個一日半的,很快就到卉陽了。”印暄說著,起身走出房間。
左景年取茶水給印雲墨漱了口,勸道:“公子,你就聽皇上的,先回卉陽吧,小病拖著要成大病的。”
印雲墨歎氣:“胳膊擰不過大腿,回就回吧,他不在,我一個人更輕快。我有些犯困,一會兒車馬備好了,你抱我過去。”
左景年點頭。
印雲墨迷迷糊糊地打著盹兒,睡得並不踏實,依稀感覺到被抱上了馬車,車輪碌碌地碾動起來。他在朦朧中拉住那個即將抽身而去的懷抱,咕噥道:“別走,給我當枕頭。”
那懷抱靜默了片刻,慢慢解開揪在褲管上的五指,在他耳邊低語:“外麵眼睛看著呢。”這些隨侍的紫衣衛,哪個不是皇上的探子?後半句並未說出口,隻是輕輕掙脫了他,掀開簾子下車。
一股失溫的涼意滲了進來,印雲墨裹緊狐裘,似夢囈又似喟歎:“從古到今,皇帝就沒有一個不多疑的……”
“出發。”左景年縱身上馬,對其餘十名侍衛道。
馬車轔轔地走了幾個時辰,因為車身沉穩,速度又不快,印雲墨並不覺得顛簸,昏沉沉地狠睡了一覺,醒來時發現車停了。
“這麼快就到卉陽了?”他懶洋洋地問。
“回公子的話,還沒有,前麵道路被枯樹亂石給堵死了,馬車過不去。”一名侍衛隔著車簾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