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老宅在江南,老夫人有意將老侯爺的骨灰送回老家,加之,黎婉的傷要養好些日子,快入冬了,京裏的冬寒氣逼人,天凝地閉,對黎婉的身子不好,江南氣候宜人,適合調養,老夫人想得周到,怕是借送骨灰之意讓黎婉和他遠離京城的紛擾。
秦牧隱瞳孔一縮,漆黑的眸子閃過刹那的涼意,京裏的事情不是去了江南就能改變的老夫人的心思他明白,有的事情他不做不甘心。
黎婉窩在他的懷裏,蹭了蹭他的脖子,濃濃的禪香絲絲縷縷吸入鼻尖,她輕聲問道,“侯爺,老夫人也會回去嗎?”
江南啊,那是上輩子她與他最後安寧過日的地方,她與秦牧隱最平靜的日子就是在那處宅子了,落敗的院牆野草紛飛的院子,黎婉鼻子發酸,眼眶通紅,她想,她是不是給秦牧隱添麻煩了,他應該留在京裏幫襯承王,隻有靖康王倒了,北延侯府才有安生的日子過。
“老夫人喜靜,江南民風樸素,老夫人心中自是歡喜的,今年我們回江南過年。”若不是黎婉傷得太重,老夫人的意思過兩日就走,侯府還有爵位,回了江南誰都不敢造次。
那日,他抱著黎婉回來,老夫人就坐在那裏,盯著進進出出的丫鬟,聲音不冷不淡,有條不紊不穩的吩咐她們往床上多加幾床被子,備水,熬藥,老夫人細細吩咐,完全沒有一分沉痛。
張大夫開的藥膏劑量大,需要現熬製,端進屋裏,老夫人屏退所有人,小心翼翼的親自給她上藥,他進屋的時候,黎婉全身上下被黑乎乎的藥膏塗抹得看不出身上的傷口了,可是,老夫人眼眶通紅,背過臉,偷偷擦拭了兩下,給黎婉纏好紗布,出去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正中的叮囑了一句,“好好照顧她。”
秦牧隱撩開她額前的頭發,全身上下,就隻有一張臉可以看了,問道“肚子餓不餓?”
黎婉搖頭,嘴唇有些幹,舌頭痛得厲害,當時她為了保持清醒,將嘴唇咬出了血,之後咬了兩次舌頭,她一說話,嘴唇舌頭就開始痛,“侯爺,妾身睡多久了?”
“兩天......”
她聲音甘洌沙啞,嘴巴隻能張開一丁點弧度,秦牧隱示意她別說話。
將她放下,秦牧隱走到簾外叮囑紫蘭兩句,折身回來,黎婉雙手撐著床,努力地想要坐起來,可能身子犯疼,她的表情極為難看。
秦牧隱聲音凜冽,“別動,你全身都是傷,躺回去。”秦牧隱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觸到她微變的眼神,立即鬆開,改由托著她的腦袋,無奈道“你要什麼,知會我就是。”
她全身上下都是傷,動來動去牽扯到傷口,流出的血和藥膏混在一起,清洗的時候她隻會更痛苦。
“侯爺,妾身不覺得痛,捂在被子裏太熱了。”她感覺到身下軟綿綿的,該是墊了很多床被子,她的手滑到床邊,笨拙的數著被子,一層一層數著。
秦牧隱好氣又好笑,他心底的擔憂多餘了,她的手臂抹了藥膏纏了紗布,她此時的動作僵硬,手指倒是靈活。
黎婉注意著他的表情,沒有看出生氣後,繼續數著,完了,驚訝地張開嘴,八床被子,屋子裏燒了地龍,黎婉仰頭,她身子笨拙,沒有人幫忙爬不起來,她小心翼翼地看著秦牧隱,“侯爺,能否幫妾身……”
張大夫給她開的藥膏含了止痛的成分,依著黎婉現在的狀況,估計藥效還沒退去,他放輕了動作,將她扶起來,靠在軟枕上,這時候,紫蘭和紫薯端著盤子進屋,秦牧隱將小長幾架在黎婉左右兩側。
紫蘭和紫薯將飯菜擱下,行禮退下了。
黎婉的情形隻能喝點清淡的粥,濃濃的黑米粥,秦牧隱看得皺眉,拿起勺子攪拌了兩下,覺得差不多了舀起一勺,遞到黎婉嘴邊。
黎婉嘴唇上全是幹涸的血漬,她抬起手臂,想提醒秦牧隱她可以自己來。
“吃吧……”
黎婉抬眼,他繾綣的眼眸裏全是她的影子,不由自主,她張開唇,小口的抿了一口,粥裏混雜了其他補身子的東西,熬得時間久,入口即化,她後仰著身子,不太習慣兩人的親密,“侯爺,妾身自己來吧。”
“你動作不利落……”她的手伸直了可以,彎來彎去傷口容易出血。
秦牧隱喂得認真,黎婉嘴隻能張開一點,速度極慢,到後邊,粥都涼了,秦牧隱擱下碗,叫了聲紫蘭。
紫蘭應聲而入。
“再端一碗粥來。”
黎婉低頭,她穿的該是秦牧隱的衣衫,月白色的寢衣大出許多,垂下手,捏著寢衣的邊緣,他身上的針線是江媽媽做的,江媽媽做事一絲不苟,寢衣款式少,可是江媽媽用心,每一件寢衣的邊緣有細微的不同,果真,手指摳著上邊的紋路,江媽媽在上邊繡了一圈波浪,有的是一圈葉子,虎頭,什麼圖案都有。
秦牧隱注意她的小動作,想伸手製止她,她的手臂傷勢輕些,可由著她動來動去,手臂內側也會流血,他擱下碗筷,端起他自己的碗,嚐了兩口,動作利落,咀嚼的速度也較平時快許多。
黎婉微微詫異,待紫蘭將一碗粥擱在長幾上,她才回過神來,心裏稍有震撼,秦牧隱為了配合她吃飯特意加快了速度,即便吃得快,他的動作優雅大方,絲毫不讓人覺得囫圇吞咋。
秦牧隱年瞅了她一眼,端起碗,重複喂她的動作,勺起勺落,她的唇開始疼了,搖搖頭,再也吃不下了。
桌上的飯菜涼了,秦牧隱吃了幾口停下筷子。
紫蘭紫薯進屋將飯菜收拾了,秦牧隱現在長幾上擱置了一個茶壺,然後將書翻開靠在上邊,方便黎婉看書。
黎婉發現,身上的傷漸漸犯疼,疼痛中有點癢,止不住地想要伸手撓。
秦牧隱洗完澡出來,見她左右扭動著身子,蹙了蹙眉,“怎麼了?”
黎婉抬起手,眼底氤氳著水霧,可憐兮兮道,“侯爺,可不可以將藥膏洗了?身上有點癢。”
秦牧隱拿開長幾,翻身上…床,墊的被子多,對秦牧隱來說太軟了,他不習慣,側身對著黎婉,解釋,“你的傷口多,多敷幾日再換。”
黎婉的血止住了還沒完全凝固,張大夫說她的傷口容易感染化膿,發燒的話情形會惡化,秦牧隱的食指輕輕落在她的嘴唇上,嘴唇邊咬出的齒痕已經結疤了,看上去有些猙獰,哄道“再忍幾日就好了。”
天氣越冷,傷口好得越慢,秦牧隱拿起書,上邊有折疊的痕跡,他翻到那一頁,問黎婉,“你之前看到這裏?”
黎婉枕著枕頭,秦牧隱將書放在她眼前,她一看,認真道,“嗯,這一頁還沒開始看。”
秦牧隱躺好,被子裏太暖和了,他動了動,將身上蓋的被子踢開,隻著了寢衣感覺涼爽了許多,聲音溫潤清涼,一字一字念著。
黎婉扭過頭,隻看到上邊密密麻麻的字,不時問秦牧隱兩個問題,說話嘴張得大了,嘴唇裂開了,血流入口中融成一片腥甜,她伸出舌頭舔了舔,果真,疼得她齜牙咧嘴。
秦牧隱語速慢,黎婉身上像千萬隻螞蟻在爬,尤其,身上的傷口越來越痛了,秦牧隱將她的表情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猜測她身子開始難受了,語速越來越慢,近乎吸氣呼氣的聲音。
黎婉閉上眼,盡量將注意力放在秦牧隱的聲音上,漸漸,他說起了小時候的故事,黎婉睜開眼,眸子變得晶亮有神。
秦牧隱好笑,擱下書,手撐著身子,小聲道“小的時候老夫人對我嚴格,請的教書先生更是嚴厲,有次我偷懶教書先生留的功課沒做,第二日就被他發現了,手心挨了兩板子不說,他將事情告訴了老夫人,老夫人好些日子不理我,江媽媽也勸不住,後來,偷偷聽江媽媽說老夫人在房裏哭,說對不起我,如果老侯爺還在,依著我的年紀正是無憂無慮貪玩的時候,偏生沒了老侯爺,她不懂得怎麼教孩子……”
黎婉能想象老夫人當時的感受,連兒子最起碼的童心都要剝奪,老夫人應該隻是希望秦牧隱更厲害,人隻有變強大了才不會遇著和老侯爺相同的結局。
“那後來呢?”
秦牧隱孝順,以後發生什麼她大概猜著了,秦牧隱定是好生跟著教書先生做學問,不敢貪玩惹老夫人傷心。
“後來我就經常不做功課,漸漸,老夫人也不哭了,而且臉上有了笑容,說我貪玩也好,太早懂事了她更心疼。”秦牧隱輕輕按著她裂開的唇,“是不是很疼?”
黎婉搖頭,在他擔憂心疼的目光中點了點頭。心裏高興,沒想到秦牧隱小時候竟是這種性子,黎婉想了想她小時候,貌似常在劉氏跟前闖禍,劉氏罵她不頂用,黎忠卿說女大十八變,以後性子會變好,還舉了一兩個小時候聽話懂事長大變成潑婦的女子,劉氏沒了法子也隻能由著她去了。
秦牧隱見她感興趣,手蓋住她的眼,“你閉上眼,我接著與你說。”
睡著了,身上的疼痛會有所減緩。
秦牧隱拿開手,她閉上了眼,眼珠子卻還在左右打轉,他想了想,從七歲開始他就盡量不讓老夫人操心了,回憶起來,一路順風順水沒什麼好說的。
久久沒聽到說話聲,黎婉睜開了眼,他目光遊離像是在極力回憶,黎婉重新闔上眼,靜靜等著。
“再說一件事,我八歲的時候和承王打架,有次皇上召我入宮結果他臨時有事走不開,讓我自己在宮裏轉轉,我在宮裏迷了路,宮裏的宮女太監不易親近人,我琢磨著左右無事,往前走的時候遇著三位王爺在禦花園討論功課,其中靖康王年歲大,承王說得不對他不作聲,安王有意惹怒承王,承王氣不過,安王見我在就問我,我如實指出了承王的錯處。我年紀比承王小,承王麵子下不來,嚷著要與我比試箭法,安王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亂,我認為承王小肚雞腸沒有容人之量,有意諷刺他兩句,承王臉色通紅,撲上來打我的頭,我個子比他矮力氣不如他卻也不怕事的還手,一來二去,兩人就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