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城中府庫前又多了幾具屍體,惹得城中百姓又是一陣惶惶。那幾具屍體是經過賈無欺特殊處理過的,從城外亂葬崗拖來的無名屍,為的就是隱藏昨晚鷹部獲救的事實。為了以防萬一,雁州太守下令開庫清點,這不清點不要緊,一清點發現果然出了問題——少了兩件東西。
這不翼而飛的既不是府庫中的金銀財寶,也不是府庫中的綾羅綢緞,而是一幅畫和一隻鼓。
嶽沉檀靜靜看了桌上展開的泛黃畫卷一眼,又看向賈無欺,眼光中的深意,一言難盡。
賈無欺忙擺手解釋道:“我隻‘借’了這幅畫,鼓可不是我拿的。”
“哦?”嶽沉檀不輕不重道。
“我這一身技藝,使不出來,太憋屈啦。”賈無欺咳嗽一聲,繼續道,“這雁州府庫不是鬧鬼嗎,我就想著,去裏麵探探究竟,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你別看雁州這地方偏,府庫裏的好東西還真不少——”說到這裏,賈無欺又眉飛色舞起來。
嶽沉檀看他一眼,他又作臊眉耷眼狀,垂下頭道:“我也沒多拿,而且鎖也沒給他們弄壞。再說了,我後來又放了件仿品回去,想著一時半會兒他們也發現不了……”
說到這,他驀地反應過來,猛地抬起頭,漆黑的眼珠泛著光亮:“偷鼓的人,是把我放進去的仿品也偷走了!這畫一定有問題!”
嶽沉檀目光落在畫卷的題字上,隻見上麵寫著“明德十二年”。
明德十二年,乃是前朝最後一任皇帝睿昭帝在世的最後一年。明德十二年末,睿昭帝病重,禪位於時任殿前督檢點的高祖皇帝,高祖皇帝改國號為歧,一場沒有任何刀光劍影的改朝換代便在新年伊始猝然降臨。
新的一年,黎民百姓不僅迎來了新的朝代,也同時和舊的君主告別。歧元年,睿昭帝在京誠別苑中與世長辭,距今已過去四十餘年。
賈無欺將此畫帶回,也正是看中了此畫與前朝相關,便順手從府庫“借”了出來。除了作畫時間特別一點,其他似乎與尋常畫作並沒有什麼不同。此畫乃是一副天子行獵圖,作畫者沒在天子身後的龐大隊伍上著重筆墨,反倒是在天子本人身上下足了功夫。明明不是肖像畫,可隻需掃上一眼,天子本人的音容笑貌就躍然紙上——峻貌貴重,炳炳琅琅,賈無欺頭一次知道原來睿昭帝竟有這樣好的相貌。最為難得的是,他雖貴為天子,眉梢嘴角,卻帶著溫和的笑意,讓人不由自主心生親近。
嶽沉檀見賈無欺對著畫中人發呆,語氣平平道:“怎麼,看呆了?”
賈無欺這才回過神,下意識地搓了搓臉感慨道:“前朝宮廷之人真比現在幸福多了,今上的容貌,本算不得醜,但和這位一比……”他朝嶽沉檀擠了擠眼睛。
嶽沉檀深深看他一眼,道:“賈施主可要小心了,你這樣子,可是最受美人計的青睞。”
賈無欺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突然笑了起來,邊笑還模仿著嶽沉檀的口吻道:“哪裏來的醯味,真酸。”
他等待著嶽沉檀的反應,平日裏二人鬥嘴,雖都是他說得多,嶽沉檀說的少,但對方往往字字精辟,句句見血。
可這一次,嶽沉檀竟然沒有出口反駁他,而是直直看著他,緩緩道:“恩。”
這下,反倒讓賈無欺不自在了。他笑容淡了些,目光漂移不定,有些局促道:“我,我是開玩笑的。”
“我並未說笑。”嶽沉檀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毫不躲閃地直視著賈無欺,視線灼熱地仿佛要在他臉上燒出一個洞來。
賈無欺暗中抱怨,恐怕嶽沉檀從來不懂何為“委婉”,要麼不說,要麼便直衝衝地把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讓你無處閃躲。
“賈施主,我著相已久,近乎入魔,你說該如何?”嶽沉檀看著他平靜道,深不見底的雙眸中卻似有暗流洶湧。
賈無欺本能地把頭埋得更低了,嘟囔道:“你著相,和我有何關係……”
“我著了你的相,解鈴還須係鈴人,還請賈施主度我一度。”嶽沉檀麵色坦然,說出的話卻讓賈無欺心驚肉跳。
什麼叫“著了你的相”!
什麼叫“度我一度”!
這又是哪個佛家宗派的典故,為何他一點都聽不明白!
見賈無欺一臉愕然,嶽沉檀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向前幾步,逼至賈無欺身前,緩緩低下了頭——溫暖的,柔軟的,和嶽沉檀整個人完全不符的感覺從唇上傳來,賈無欺這才從回過神來,但立刻又陷入了震驚中——嶽沉檀在幹什麼?!
意識到懷中人的神遊天外,懲罰似地咬了咬對方的下唇,嶽沉檀鬆開了懷抱,退了幾步。
“你,你,你——”賈無欺“你”了半天說不出來,又換個字道:“我,我,我——”
嶽沉檀見他麵紅耳赤的模樣,麵上染了幾分笑意,說出的話卻帶了幾分無奈:“怎麼,平日裏的伶俐勁兒怎麼到關鍵時刻,都跑得沒影了?”
賈無欺雙頰通紅,支支吾吾道:“你這是破戒!是——”他腦子裏一團漿糊,也想不出個所以然,隻覺得心頭耳畔,亂哄哄的一片,腦中閃過許多念頭,卻一點章法也沒有,索性由著性子道,“是占我便宜!”
說完,他氣勢不足地瞪向嶽沉檀。
嶽沉檀從善如流道:“是破了戒,可這便宜倒是沒怎麼占到。”
賈無欺急吼吼道:“怎麼不算占便宜?難不成還算雙修麼!”
嶽沉檀“嗬”地輕笑一聲,眉目舒展開來:“算不得雙修,頂多不過是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
賈無欺咂摸著這四個字,半晌,才明白了過來,又是羞又是惱,這樣陌生的感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看見他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嶽沉檀笑著搖了搖頭,正了正色,道:“無欺,方才我說的話,是認真的。你,願不願意,用今生度我一度?”
賈無欺終於鼓起勇氣,看向嶽沉檀的眼睛,這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如今卻泛起漣漪,似有星光點點,帶著讓他無法抗拒的執著和柔情。
他聽見自己別別扭扭道:“你,你都這麼說了,我就,恩,捎帶手地幫你一把吧。”
“那就有勞賈少俠了。”嶽沉檀聞言展顏一笑,眼中的星星點點跳躍起來,賈無欺感覺自己再看下去一定會暈倒。
果然很容易中美人計啊。
賈無欺扶著桌子坐下,拿眼偷覷身邊人,以前穀裏的教書先生每講到古代的俊傑英才,總是扯出一套一套的說辭,說什麼“神鋒太俊,落落穆穆”,什麼“岩岩清峙,壁立千仞”,他那時聽得雲裏霧裏,完全不懂什麼意思。眼下,這所有的說辭隻需套在眼前人身上,他一下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