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回(2 / 3)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走!”裘萬盞手腕往前一送,盤花棍的一端不輕不重地在蒙麵人心口撞了一下,“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說完,他還掃了一眼呆愣在地上的蒙麵人,這話並不是說給一個人聽的。

蒙麵人有些猶豫道:“裘長老,那你……接下來怎麼辦。”

手中的長棍翻了幾個棍花,裘萬盞笑中帶著幾分疏狂:“有本事盡管來。”

雨勢越來越大,在狂風中獨立一隅的斷龍驛,從來都是迎來的人多,送走的人少。

月夜,破廟。

廟前掛著兩隻破破爛爛的白紙燈籠,發著淒淒慘慘的光。

忽地,爬滿蛛網的廟門被推開,一個人影閃身而入。他手裏提著一盞宮燈,甫一進入廟內,就聽輕微的“噗”的一聲,宮燈滅了。

四下安靜,隻能他聽見一個人的呼吸聲,可他知道,這黑暗之中,早有人在此等候。

“參見王。”他向來驕傲,從不願自稱為奴。

好在對方也不介意,緩緩道:“掌印大人行事倒是有趣,本王頭一次見到夜裏私會還要提燈籠的。”

被稱為“掌印”的人在黑暗中皺了皺眉,口氣不太好道:“還請王有話直說,你我之間似乎不太適合開這樣的玩笑。”

對方“嗬”的一笑,聲音清琅:“薛掌印莫急,有時太過心急,反倒適得其反。”

“薛掌印”哼了一聲:“王若是不急,又何必特地叫我出來?”

“本王可是在替薛掌印著想,沒想到反倒落了不是。”“王”不慌不忙回道,聲音中帶著恰如其分的委屈。

“薛掌印”嗤笑一聲:“王爺若真是如此好心之人,倒是比你的兄弟們要強上許多。”

麵對如此直白的諷刺,“王”恍若未聞,反倒接過話道:“薛掌印真是如此想?本王也以為,這天下之主的位置,終歸是好人來坐,才算妥當。”

這句話同樣直白,“薛掌印”倨傲的麵容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他有些驚訝道:“你……”

“王”打斷他道:“本王知道你在替誰辦事。隻是你若繼續幹下去,你的小師哥,恐怕命不久矣。”

“薛掌印”麵色愕然,沉默半晌,最終咬咬牙道:“你想要什麼?”

京城,無相寺。

雖稱為“寺”,卻實為瓦市。此處僧房散落,中庭兩廡可容萬人,從山門到寺中,無不是來吆喝買賣的商旅。山門附近聚集著各類出售珍禽異獸的攤子,沿途則是各類日常用具,到了中庭,小攤上有屏帳、馬鞍,也有弓箭、幹果,熱熱鬧鬧地擺在一處,近佛殿的地方,則是修行人的地盤,王道人的蜜餞,趙長老的筆,潘居士的墨,餘師太的刺繡,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賈無欺極愛湊這種熱鬧,背著手沿著石階上上下下跑了好幾趟,才總算把這一路上的新奇玩意囫圇看了個遍。他停在一個香料攤跟前,看著攤主熟練地分揀著混雜在一處的香料,蹲下身,道:“老板,這安息香怎麼賣?”

老板抬頭瞅他一眼:“小兄弟你來晚啦,這安息香早就被人定下了。”

“現在行情這麼好嗎?”賈無欺好奇道。

“可不!”老板樂嗬嗬道,“也就最近這些時日,京城裏的安息香都緊俏得很,小兄弟你若想買,恐怕得再等上些日子了。”

賈無欺聞言苦了苦臉道:“我也是聽人說京中的安息香多為上品,才特意進京置辦,沒想到這普普通通的香料,卻這麼難買。”

老板理解地點點頭道:“誰說不是呢?我老家村裏的人,也想讓我捎些安息香回去,說是村裏的老人得了癆病,怕是不好,可現下衝安息香這供不應求的架勢,又哪有富裕出來的呢?”

賈無欺聽到這句話,仿佛被人猛地從夢中驚醒,突然明白了過來。從前的許多細節,都被一根隱秘的線緊緊地串聯了起來。

安息香,癆病。

薛沾衣身上縈繞不散的安息香,和他禦前紅人的身份。

——當今天子,恐怕身體早已不行了。

就在賈無欺閑逛的同時,無相寺後山的禪房前,一個人帶著重若千鈞的劍意,叩了叩門。

“是你。”嶽沉檀看向來人,雖然麵上不動聲色,但若賈無欺在此,定能聽出他聲音中隱藏的喜悅之情。

舊友重逢,自然是令人開心的事。但舊友主動找上門來,卻總是有了麻煩。

來人背一副雙劍,劍柄上兩條金色夔龍栩栩如生,江湖中有這樣一雙劍的人,隻有一個——洛十誡。在嶽沉檀對麵落座,洛十誡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不緊不慢地喝了起來。

待靜靜啜飲了兩杯熱茶後,洛十誡才開口道:“你有麻煩了。”

嶽沉檀看他一眼,兩個話不多的人,眼神彙聚一刹,旋即分開,對方的意思已然了然於胸。

嶽沉檀修長的手指在桌上輕叩:“你的麻煩卻也不小,否則怎麼會離開十戒城?”

“有人找我的麻煩,卻有人要你的命。”

嶽沉檀波瀾不驚道:“六道生死,展轉相通,誰又能真正被置於死地。”

洛十誡劍眉一挑:“話別說得太滿,你向死而生,可不代表那位小兄弟也是。”

說曹操曹操到,他話音剛落,賈無欺就提著大包小包撞門而入,見到嶽沉檀對麵的人,先是一愣,隨後熱情道:“洛大俠。”

聽到“大俠”二字,嶽沉檀額角一動,洛十誡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道:“‘大俠’二字實不敢當,賈小兄弟如果不介意,還是隨沉檀一起,與洛某兄弟相稱吧。”

賈無欺看看嶽沉檀,見對方沒反對,點點頭道:“不知洛兄來京,所為何事?可是為了歲末遴選大會而來?”

“的確是為了遴選大會。”洛十誡道,“不過並不是為了入選。”

賈無欺了然道:“是去看看各路妖魔鬼怪吧。”

洛十誡頗為讚同地瞧他一眼:“不錯。另外,有人告訴我沉檀有麻煩,我順路來瞧瞧。”

“有人?”賈無欺迅速抓住了重點,“洛兄不知此人的身份?”

洛十誡緩緩搖了搖頭:“那人隻留了紙條,並未露麵。不過能單槍匹馬闖入十戒城的,不會是什麼尋常角色,既然來了卻隻留了張紙條,想來不會有什麼惡意。”

賈無欺“唔”了一聲,將方才打聽到的消息告知二人,又補充道:“眼瞧著年關將近,不少江湖人士都動身前來京城,聽說不少人都住在寒江客棧。”

寒江客棧傍江而建,寒江穿城而過,江水常年迅急,江中不乏嶙峋怪石,身處客棧大堂,依然能聽到急流拍石的聲音。

賈無欺打量了片刻堂中的各色食客,和身邊候客的小二聊了起來:“你們的客房,可真是難訂,我這等了好幾日,才訂上一間玄字房。”

“客官你這時日趕巧了,這不正趕上官家辦的什麼大會,不僅武林中人,好多看熱鬧的都往京城來了。您能訂上玄字房已經算不錯啦,再過幾日,估摸著京城裏的客棧都得滿了,有錢也訂不上了。”

賈無欺頗為感興趣道:“哦?你也聽說了那個什麼遴選大會?”

“可不!”小二“嘖”了一聲,“兵部那架勢,恨不得全京城的人都給這個遴選大會讓道。每年這個時候,京裏也就辦辦燈會什麼的,等到二十八二十九,再大辦一次。這次為了給這勞什子大會造勢,城北的瓦肆早就開始裝扮起來,那些玩小把戲都被清理了出去,據說是給名角兒們挪地方呢。”

賈無欺聞言眼睛亮:“那到底有什麼新把戲可看?”

小二掰著手指道:“明晚就開演啦,梁庭叟的《孟子書》,虞師師的小唱,宋錦奴的嘌唱,李翠蓋的雜劇,都能在那兒看到。據說,苟小四最拿手的傀儡戲也要登台呢。”說著,他撇了撇嘴道,“可惜我是看不了的,這眼見著客人一波一波的來,哎……”

賈無欺總算知道為什麼客人多了他還反倒不開心了。賈無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明晚去看看,若看到有趣的小玩意兒,給你捎一個回來。”

那小二本就年紀不大,一聽立刻興奮道:“當真?”

賈無欺鄭重點點頭:“當真,不過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小二撓撓頭:“我除了客棧裏的事,別的還真不知道多少。”

“沒事,你若真不知道,也不怪你。”賈無欺說著,瞟了一眼窗外道,“我聽這外麵波濤洶湧的,平日裏也這樣嗎?”

小二想了想:“以前雖然偶爾浪也急,倒不像這些時日動靜那麼大。”又仔細想了想,他“哦”了一聲,補充道,“朝廷下令舉辦大會之後,好像把寒江兩岸圍起來一段時日,在那之後,浪聲便一日比一日大了。”

賈無欺眯了眯眼:“原來如此。”說完,他笑逐顏開地拍了拍小二的肩膀,“謝了,小兄弟,一定給你帶點好東西回來。”

小二期期艾艾道:“客官可要說到做到啊!”

天剛擦黑,月亮尚朦朦朧朧,城北的瓦肆已經擠滿了天南地北來的人。有的一身短打,有的錦帽貂裘,有斜挎長刀的,有背插寶劍的,有的利落地束起發來,有的帶著鬥笠遮住大半張臉。坦然的,神秘的,光鮮的,襤褸的,都從四麵八方聚到了一起。

賈無欺擠在熱熱鬧鬧的人群中,秋冬之交竟也不覺寒冷,倒是他身邊的嶽沉檀冰著一張臉,顯然對這種人擠人的境遇深惡痛絕。賈無欺見他麵無表情的樣子,拿手戳了戳他的臉頰,嶽沉檀看他一眼,神色緩和了幾分,五濁世間,有這個人在身邊,便也不那麼難捱。

隨著叮叮咚咚的鑼鼓聲,人潮開始向瓦肆中央的舞台湧去,看著台上那光影之間咿咿呀呀淺唱低吟的角色,賈無欺突然回想起二人在礪峰鎮時的情形。同樣是人潮湧動,燈火輝映,嶽沉檀的輪椅也是那時被人擠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