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傅韶璋陌生得叫如斯不自在起來,須臾,就像是想起一件石破天驚的事一樣,這才想起,他們才不過相識幾天而已。
聽著細碎的雨聲,聞著屋子裏清雅的熏香,如斯趴在枕頭上不知不覺昏沉起來。
“我的《春秋》呢?”傅韶璋叫了一聲,伸手撩撥了一下如斯的碎發。
“在這。”尹太監捧著一本書走進來,站在床邊不敢向床裏看一眼,瞅著傅韶璋紅了的眼眶,推敲著說:“殿下是寂寞了吧?”
“胡說,有人在我身邊,我怎麼會寂寞?”傅韶璋拉了衣裳遮住如斯的雪白的脖子。
尹太監望著不過兩天光陰,臉上的稚氣就已退去的傅韶璋,堆笑說:“一時覺得有趣,男女就高高興興地湊在一處;一時埋怨她不知道你的心思,雖湊在一處,也覺得寂寞。”
傅韶璋待要問尹太監什麼時候才不寂寞,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心想人家說得對,至親至疏夫妻,他們已經親密到這無所不至的地步了,卻還生疏得很,一句話裏也有那麼多的顧忌,“把蠟燭挪來,出去吧……等她醒來了,弄了蒲公英來,料想,中午的那一餐,她定沒吃到多少她想吃的。”不見尹太監答應,蹙眉看向他。
尹太監似笑非笑地舉著袖子擦眼淚,依著傅韶璋以往的性子,聽他那樣說,怎麼都要追根究底又或者嘲諷他一個太監懂得什麼,如今……“殿下終於學會喜怒不形於色了。”
“出去。”
“是。”
細雨綿綿,三兩顆青澀的棗子砸在窗上,傅韶璋翻看著,瞧見天漸漸暗了下來,待身邊被子翻了一下,聽見一聲痛呼,就冷冷地說:“叫你去抓,連覺也睡不安穩了吧?”
如斯疼得咬牙切齒,知道她的臉必定是猙獰的,便將臉貼在傅韶璋身上,疼得發起抖來,見她這麼顫抖,傅韶璋還隻管自己捧著看書,也不氣惱,隻背過身子,拿了早已經烤幹了的衣裳穿上。
傅韶璋偷偷地瞥她一眼,隻覺得她整個人嬌弱的似乎可以捧在手上,將一丟,沉聲說:“吃飯吧,吃完了,隨著我去山麓。”
“天不早了,萬一我家裏人找我……”如斯瞧傅韶璋笑,疑惑道:“怎麼了?”
傅韶璋背著手,笑道:“你們家裏人都去行宮謝恩去了,誰還記著你?”
“為什麼謝恩?賞賜下來了?”如斯喜出望外,跪坐在床上,想著他們那個家,終於不要靠著延家、黎家接濟度日了。
傅韶璋冷笑道:“你還笑得出?京城沈家犯了事,全被抓了去,如今京城沈家的宅子就給了你們泰安沈家;京城沈家世襲的官,也給了你大伯、你父親。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我是國公府的千金了?”如斯蹙眉,總覺得皇帝不厚道,雖說是京城沈家先違法亂紀,但泰安沈家接了京城沈家的官做,旁人誰不說泰安沈家搶了京城沈家的宅子和官。
“想得美,你這鄉下土包子進京,誰把你當成高門貴女看待?還不如留在這鄉下地方自在。”傅韶璋冷笑。
如斯坐在床上,瞧他改了先前的態度,就將手遞給他,“你別這樣陰陽怪氣的,我何苦在這看你的臉色?咱們和好吧。”
傅韶璋看著她的手,冷笑道:“有什麼和好不和好的?你不是感激我嗎?快來伺候我吃飯,我還有幾份邸報沒看。”
“殿下終於在意朝廷大事了?”如斯吃了一驚,也不覺傅韶璋落了她的臉,瞧著床下擺著一雙鹿皮的靴子,就穿了靴子,正要叫傅韶璋看,就見他已經走了出去,望見桌上擺了一壺甜酒,就給傅韶璋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敬了他一下,見他隻管自己喝,還不理她,就在對麵坐下,拿了筷子吃飯,見傅韶璋隻喝酒,笑道:“那甜酒喝一壺也喝不醉。”
傅韶璋臉上一紅,原本想著就喝一壺酒,嚇她一嚇,叫她知道他年紀不大,卻也不能叫人小看。如今被她揭穿,那架在桌上又寂寥又瀟灑的姿態再架不住,丟開酒杯,催促說:“話那麼多,趕緊吃飯。”
如斯忙夾了一塊白斬雞送到他碗裏,自己又夾了一筷子蝦米炒豌豆苗,吃了一口,蹙了一下眉頭;又去吃那醬鴨舌,隻咬住舌尖的一點,歎了一聲氣,就也放下,幹脆倒了茶水到飯碗裏,偏吃了一口,又不動了。
傅韶璋看她故意作怪,知道她要引著他關心她,偏不想遂了她的心意,白了她一眼,原本無聲地吃飯,如今偏要吧唧著嘴、大口地塞顯得吃的香甜。
“噗嗤——”,如斯被傅韶璋逗笑了,伸手摘了他黏在嘴角的米粒放進嘴裏吃了。
傅韶璋看她笑,忍不住跟著笑了,再想冷下臉來,又冷不下來,神色如常地說:“也不用多吃,我們去山麓腳下,還能烤肉吃呢。”
“嗯。”如斯一聽有烤肉,幹脆不吃茶泡飯了,等傅韶璋吃了一碗飯,就跟著他,上了這邊門前的馬車,靠在他身上,撿著應景的曲子唱了。
傅韶璋嘴角高高地翹起,心知她能唱出那麼多的戲曲,絕不是聽來的;但她這樣的女孩子,要學又跟誰學?疑心著也懶得問,隻撐著腿,叫她又不碰到傷口又能靠得舒坦,瞧馬車顛簸著,她不時眼神明亮地看他,跟他相視一笑。笑著,又疑惑他們才鬧得不可開交,怎麼一笑,就又和好了?
如斯靠著傅韶璋兩隻手高高地舉起,卻是百無聊賴抽了絲線打了個結子,一邊唱曲子一邊叫傅韶璋陪著她翻線。
傅韶璋瞧著她的手在絲線裏靈活地穿梭,忽然壓著如斯的額頭,嘴唇貼著她的臉頰問:“你手那麼巧,你祖母的那個狄髻,是用什麼編的?”
“龍須。”
“臭丫頭。”傅韶璋抱著如斯,正要在她耳邊說一句話,隻聽咣當一聲,馬車忽然止住。
“哎呦!”如斯的傷口重重地碰在傅韶璋腿上,忍不住皺眉叫了一句。
“怎麼了?”傅韶璋先在如斯耳邊輕聲地問,瞧她疼得眼淚掉下來,冷著臉掀開車簾子,怒道:“哪個找死的停下馬車!”
“殿下,殿下,咱們先回去,改日再去泰山玩吧。”尹太監忙對傅韶璋擺手。
隻瞧見此時天雖昏沉沉的,但雨已經停了下來,滿世界的蜻蜓都聚在這邊一樣,扇著翅膀到處低飛。
“為什麼?”傅韶璋怒不可遏,他能留在泰安的日子屈指可數,今兒個不去,以後難有機會再領著如斯去。
“前麵,前麵有刁民!”尹太監哆嗦著手。
“胡說,”雖才來這世界沒多久,但如斯不肯叫傅韶璋日後想起泰安,就想起一堆無賴的刁民,爬到傅韶璋身邊,“有句話,叫做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們泰安,是絕對沒有無緣無故就造反的刁民的。”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少說一句吧。”尹太監站在泥水地上,一跺腳,渾身的泥點子。
傅韶璋原本隻想叫人讓開路,叫他好好領著如斯去山麓下烤肉賞景,如今聽她這樣說,心想泰安是她的故裏,不能不管,就蹙眉道:“到前麵,叫我瞧個清楚。”
“殿下,不能!”尹太監忙擺手。
車夫到底忌憚傅韶璋,也不管尹太監還沒上馬車,就趕著馬車向前走,走了不到百來步,就瞧見幾百個官差拿著棍棒跟百來個拿著鋤頭的農戶打了起來,農戶們被打得頭破血流,還自不住地叫罵。
“都住手,這是怎麼了?”傅韶璋站在車轅,蹙眉瞧著地上率先被打得動彈不得的婦孺,雖知道聖駕過來,泰安的官員人人提著腦袋怕弄出亂子,可也想不明白,如今國泰民安的,怎麼幾百個農戶就造起反來。
“我的小祖宗!”尹太監慌慌張張地追了上來,扶著車轅,不住地大喘氣。
那幾百個官差聽尹太監聲音尖細,雖看他做了尋常隨從裝扮,也猜到他是太監,於是叫嚷著護駕,一股腦兒地護在馬車邊。
傅韶璋隨後抓了一隻在麵前低飛的蜻蜓遞到簾子裏,冷著臉問:“別先嚷嚷什麼護駕,難道有刺客不成?這下雨天,正該睡覺的日子,一堆人在這做什麼呢?”
“回……,”不知道傅韶璋是什麼身份,官差的頭領隻管跪在地上,回道,“這一堆刁民無事生非,貴人不必費心去管。貴人要去哪?小的們是送貴人過去。”
“掌嘴,我再問,一堆人不去睡覺,在這做什麼呢?”傅韶璋偶一回頭,瞧見如斯掀著簾子露出小半張精致的臉頰,正全神貫注地看他,一時就如楚霸王一樣,越發地威風淩淩。
尹太監見傅韶璋執意要問,不好不給他臉,走上去,抬起手就給那頭目一巴掌,“混賬東西,殿下問,為什麼不回?”
那頭目挨了一巴掌,滿臉的委屈,嘴裏含含糊糊了半天,也說不出話,最後噙著淚說:“回殿下了,我們都是泰安本地人,要沒個什麼正經的理由,怎麼敢聚眾打架呢?都是本地的父老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