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頭目哽咽著說話,那先前跟頭目打得不可開交的莊戶,反倒替頭目開脫,“殿下也不用為難他,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哎呦,你還替他說話?既這麼著,相親相愛地扶著手走吧,別打架了,鬧得頭破血流,誰臉上都不好看。”尹太監的意思是大事化小。
那頭目哽咽著說:“雖他明白我的苦衷,我也明白他的難處,但這一架,是勢必要打的。”
“這是什麼道理?誰再跟我繞圈子說話,立刻打死。”傅韶璋睥睨著馬車下的眾人,不耐煩地拂開麵前飛過的蜻蜓。
那莊戶要走上前兩步,就被官差拿著棍子摁住,忙叫道:“回殿下,那行宮裏的水,都是從泰山上引下來的活水,為叫行宮盡快有活水,通向行宮的水道直接開在了莊稼地裏。如今不知道怎麼了,行宮那的水閥叫關上了,水流不進去不說,反倒有水向外湧……這連天的下雨,水越來越多,眼瞅著秋日裏就能豐收的莊稼地,叫淹沒了一大半……”
“水是活的,你們人是死的?不知道挖開水渠,將水放了?”傅韶璋啞然失笑,還當是什麼事呢,那行宮裏的水,來自泰山,流向護城河,如今要排出蓮塘的水找證據,跟泰山的水相接的那道閥應當關上了。
“……向哪裏放?到處都是莊稼地,不是淹了我家的,就是淹了他家的……”莊戶為難著,啜泣說,“今年天光好,攤在我們頭上的租稅比往年還要多幾升,這麼一淹……非要賣了兒女才能湊齊租子。”
“隻能,開了行宮的水閥?”傅韶璋問。
“是。”官差、莊戶異口同聲。
“那就等我去開了水閥。”傅韶璋說,他比誰都明白,太後就算找到了傅韶琰殺害傅韶璉的證據,也不能拿傅韶琰怎麼樣,頂多不給他一點好臉色,不給他一件好差事罷了。瞥了下麵人一眼,對爬上馬車的尹太監說:“去行宮。”
尹太監聽地上的莊戶對傅韶璋感激涕零,輕輕地搖了搖頭,等馬車走遠了,才隔著簾子說:“殿下使不得,不找到證據,太後哪裏肯善罷甘休?太後肯,豫親王也不肯。何苦得罪了他們?”
“若是太後知道因為行宮的水閥放下來……”
“太後不會管,不然,人家怎會說,天子一怒,浮屍遍野?”尹太監道。
“就為了一件拿住真憑實據,也不能定案的‘官司’,逼得人家賣兒鬻女?”傅韶璋冷嗤了一聲,靠著轎子裏,調整了姿勢,叫如斯靠得舒坦一些。
“……太後不管、豫親王也不管,殿下也不該管,不然,有人疑心殿下收買人心呢。”尹太監咕噥著,原本正宮嫡出就夠惹人猜忌的了。
“管他們呢。”傅韶璋伸出手指,叫爬在如斯手指上的蜻蜓慢慢地爬到他手指上。
如斯仰頭望著傅韶璋,“殿下這樣愛民如子,殿下買一把琵琶放在那小屋子裏,民女給殿下彈琵琶聽?”
“你會琵琶?”傅韶璋怔了一下。
“你能弄來外國的豎琴,我也會彈。隻那古琴、古箏的,總學不好。”如斯瞧了瞧自己的手指,望見那蜻蜓重重地咬在傅韶璋手指上,就輕輕地把蜻蜓彈飛。
“你留在馬車裏,我出去一會子就回來了。”傅韶璋丟下一句話,吩咐車夫看住馬車,便跳下馬車,領著尹太監向行宮走去,一路走到行宮花園的水閥所在,瞧見十幾個侍衛守著水閥,就吩咐說:“先把這水閥開了。”
“殿下,開不得,費了好大功夫才排出一點子水,連日下雨,池塘裏又滿了,再開了這水閥,行宮裏的水都要溢滿了。這什麼時候才能排幹淨?”侍衛恭敬地回。
傅韶璋點了點頭,“看住這水閥,是你們的職責所在,你們是拚死也不肯開的。”
侍衛見他明白事理,都鬆了一口氣。
傅韶璋忽然拔了侍衛腰上的刀,走到水閥邊,用力地向拉扯著一塊巨大閥門的繩索上砍去,一刀下去,繩索解開了一半,還要再砍,就見那被堵住的活水洶湧地一衝,剩下的一半繩索自然而然地被衝斷了,渾濁的水一下子湧了進來,原本煞是雅致的雨中蓮塘,登時昏黃起來。
“殿下!”侍衛們嚇得跪在地上,“何苦去砍這水閥?這下子可怎麼著?豫親王可是每天都要在水邊憑吊豫親王世子的。”
“誰攔著他憑吊了?”傅韶璋反問。
正說著話,就瞧一個雷公臉的幹瘦小太監急匆匆地跑來,大老遠就罵:“人都死了嗎?王爺正在朱欄板橋上哭,忽然就瞧見一股黃湯湧了過來。”
“憑吊又不是賞景,水渾濁一點,有什麼關係?”傅韶璋蹙眉。
那小太監恰聽見的了,正要罵誰這麼促狹,瞅見傅韶璋在,忙住了嘴,須臾才說:“殿下,正要撈證據呢,這麼一放水……”
“有什麼要緊,不用你去回,我去找太後說話。”陡然想起水放得慢了,就能多在泰安待上兩天,心情忽然雀躍起來,遠遠地望見傅韶琰恍若畫中仙人一般緩緩地走來,先有些心虛,瞥見尹太監不知道哪去了,隻能硬著頭皮走上去。
“二哥。”
“四弟。”傅韶琰含笑望著傅韶璋,瞥見他脖子上的咬痕,修長的眼睫輕輕地一扇,“你也太不小心一些,這是叫誰咬傷了?”
傅韶璋捂著脖頸,也不大明白如斯為什麼要在露在外頭的脖子上咬一口,訕笑一聲,待要走,忍不住問:“二哥喜歡琵琶嗎?”
“不,比起琵琶,我更愛琴聲。”傅韶琰探究地看著傅韶璋,雖不明白他哪裏不一樣,但一眼望過去,他跟昨日前來告狀的人不一樣了,“不知道二哥哪裏對不住四弟,四弟要去太後那告我一狀?”
“……一時閑得發慌。”傅韶璋想起如斯還在馬車裏等著他,捂著脖子一低頭,轉過傅韶琰就向太後宮裏去,才走出幾步,隻瞧見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弓著身子走來恭敬地站在傅韶琰身邊,當即愣在地上,“你是……”那個莊戶?他雖高高地站在馬車上,但看得十分清楚。
莊戶此時做了侍衛的裝扮,望了一眼昏黃的池塘水,抱拳對傅韶璋道:“多謝四殿下拔刀相助。”
傅韶璋膽寒起來,扶著身邊的柳樹,畏懼地望向傅韶琰。
“多謝四弟拔刀相助,水淹了莊稼確有其事、官差跟百姓大打出手,也是確有其事。”傅韶琰背著手,一步步走了過來,伸手摸向傅韶璋的脖頸,按著那新鮮的傷口,優雅高華地笑了,“那水這樣洶湧,料想什麼證據都要衝到護城河了……護城河裏發現了什麼,說是行宮裏衝過去的,也沒人懷疑。”
“二哥——”傅韶璋駭然地睜大雙眼,他以為傅韶琰被禁足在行宮,就使不了手段了,“二哥是借著我的手,陷害……母後?”會是什麼被衝到護城河裏頭去?心裏一個咯噔,想到昨兒個回來時,沒瞧見太後身邊的老嬤嬤……
“不巧得很,皇祖母身邊的嬤嬤,發現了母後對太後才從沈家得來的萬金油裏動了手腳,自然因為同姓一個沈字,皇後此舉,是為了陷害沈貴妃。”傅韶琰提了提傅韶璋的衣領。
傅韶璋登時明白,皇後對太後身邊的老嬤嬤下了手,料想皇後已經處置了那嬤嬤,但傅韶琰黃雀在後,把那老嬤嬤的屍體運到了護城河裏,一旦開了水閥,就可說人是從行宮飄過去的……“為什麼要把這陰謀說給我聽?”
傅韶琰微微一笑,“既然你閑得發慌,放著好孩子不做,非要跟我過不去,哥哥便教弟弟,閑著時,怎麼打發光陰,畢竟,弟弟要閑一輩子了。”
傅韶璋倒抽了一口氣,想著要跟皇後說這事,急忙向皇後宮裏跑去。
“殿下,四殿下的馬車裏似乎藏了什麼人,大抵,不是個女孩子。”先前扮作農戶的侍衛抱著拳,他清楚地瞧見傅韶璋抓了一隻蜻蜓遞進去。
“春天來了,小貓、小狗都知道發春了,別管他。叫黎竹生去敲打了甄家,若甄家膽敢再去相親……”傅韶琰眸子裏滑過一抹厲色。
“是。”
雨後遍地青翠的行宮中,傅韶璋匆匆忙忙地跑進皇後宮中,瞧見天色昏黃,皇後正托著臉頰打瞌睡,忙走上去,輕聲道:“母後。”
皇後睜開惺忪的雙眼,歎道:“才打發走沈家人,你又來聒噪我。”打了個哈欠,瞧見傅韶璋頭上的癩痢沒了,笑道:“才一夜不見,這頭發就怎麼長了?”
“……母後,兒子剛才做了一件事。”傅韶璋握著皇後的手,蹲了下來。
“什麼事?”
傅韶璋忙撇去如斯,隻說自己一時興起要去泰山,然後被傅韶琰算計了的事,說給皇後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