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你別去管。”如斯伸手蓋住傅韶璋的手,這一準是傅韶琰給傅韶珺挖下的陷阱,偏生她多事,引著傅韶璋一腳踩了上去。
“為什麼?你原本說……”
“別去管,叫你三哥去管。”如斯轉身抱住傅韶璋。
傅韶璋蹙眉,須臾笑道:“你怕我得罪了大哥?”
“是。”
“這倒不怕,他雖有些勢力,但叫父皇知道他不老老實實地在京城替父皇主持政務,偏打發人來泰安監視父皇,一準會……”
“你二哥有法子出了行宮!就連錦衣衛裏也有他的人,你別不把他當一回事。”
傅韶璋緘默了一下,不肯再提傅韶琰,笑道:“既然你怕我得罪人,那我就不去做了就是!”側身躺在床邊,拿著手替如斯捏著肩膀,瞧她昏昏欲睡,便支著頭,低低地唱了曲子給她聽,瞧著一連七顆棗子砸在窗戶上後,她病得越發昏沉,竟是沒有精神給他打節拍,想著她傷風感冒的藥吃了那麼些,也不見好,病根子就應該在後背上了;既然在後背上,叫了尋常的大夫來也沒用,忙道:“小李子,去宮裏叫了醫女來。”
“別去,”如斯忙叫了一聲,“那醫女是給太後、皇後看病的,瞧見了,回去一說,什麼事都敗露了。”
傅韶璋苦笑道:“這麼著,我竟然是富甲天下,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病死過去?”
如斯握住他的手,引著他別想大夫的事,笑道:“你怎麼就把玫瑰露給了伯母呢?我還以為,那玫瑰露是給我的呢。”
“你們一家人這樣和睦,給了她就好比給了你,又有什麼不一樣?況且我又不能明擺著說是送給你的。”傅韶璋搓著她的手腕,瞧那手腕細嫩皮膚一搓,就是一片久久才能消散的暗紅,心懸了起來,想著倘若請醫女,將他們兩個的事揭穿了,大可以叫她一輩子留在他身邊——雖說皇後大概會大動肝火,但他求一求,頂多叫皇後打幾巴掌,大概就可以敷衍過去,於是猶豫著要不要暗暗地去請醫女來。
如斯不知道他心裏的想法,笑道:“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我本想著靠那玫瑰露、花露水安身立命的,誰知……既然玫瑰露叫她們算計了去,那花露水隻怕也……”一句話沒說完,就不住地咳嗽起來。
傅韶璋本在猶豫,見她病得這樣厲害,想著除非叫了宮廷裏的醫女來,否則沒有旁的法子了,於是暗暗地給小李子遞了眼神,叫他去請醫女。
小李子聽如斯嗓子啞得不輕,趕緊地去了。
如斯沒留意到他們主仆的舉動,反倒生怕他再說請醫女的話,於是又要聽他唱戲,混混沌沌中睡了一覺,忽然覺察到傅韶璋的聲音沒了,床上掛著的帳子反倒放了下來,心裏一慌,忙坐了起來。
傅韶璋原本以為她睡了,見她受驚了的兔子一樣縮在床裏麵,忙低聲地勸:“醫女已經來了,沒有白叫人來這一趟的道理……就算東窗事發也不怕,你跟了我走就是了。”
“跟你走去做什麼?”如斯略想一想,就明白傅韶璋想帶著她回宮去做他的姬妾,冷笑了一聲,咬了一下嘴唇,見嘴皮子幹著,輕輕一咬,就流出血水來,冷笑道:“你二哥要來明媒正娶,我還不願意呢。你我兩個是你情我願的,說明白的戀愛一場,誰也不欠誰什麼,你憑什麼自作主張,就要帶了我走?”
傅韶璋愣住,怔怔地坐在床邊,“你當真不要看大夫?”見如斯還縮在床中不動彈,隻睜大一雙冷淡又生疏的眼睛看他,又瞧小李子進來請示,就放下帳子,吩咐說:“給了醫女賞錢,送醫女回去吧。”
“這……是。”小李子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忙又送醫女回行宮。
隻聽見沙沙的雨聲連綿不絕,傅韶璋坐在床邊,背著身子將手伸了進去,一開口,略略地哽咽了一下,“到了‘長亭送別’的時候了?”他要帶著她走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她寧肯病死也不看他請來的醫女,一開口,勢必要跟他“一拍兩散”了;而且,若不是無端端的叫人去唱“長亭送別”逼著她現身,她也不會病上加病;病根子還是他給弄出來的。
“是,你去洗了頭發,烘幹了,我來幫你編頭發吧。”如斯咳嗽著,心想這身子骨怎麼就那麼弱?
“……也好,你跟著我,隻得了三雙鞋子,什麼好處都沒得,反倒病得死去活來。”傅韶璋收回手,自去叫了小李子來給他洗頭發、烘頭發,聽著床上帳子裏的咳嗽聲越來越緊,心揪著,就放下帳子、披散著頭發握著一把金梳子坐到床上,瞧見她唇上的嫣紅,心裏一緊,“吐血了嗎?”
“沒有,是嘴唇上咬破的。”如斯一笑,握著梳子捋著那一把帶著紫芸香氣的烏發,心想自己這一病,可千萬別成了病弱的林黛玉才好,模模糊糊的,隻覺一陣眩暈,眩暈中望見眼前雲水蒼茫,煙波縹緲,明明身在熏著香的屋舍裏、床榻上,卻又像是行走在一片水麵上,料到自己支撐不了多久,隻怕自己在這一昏倒,他去請了大夫,什麼事都要敗露了,咳嗽著,拿了金梳把他沒梳好的頭發梳理整齊,遠遠地端詳了一眼,笑道:“不錯。”
傅韶璋心裏一喜,以為她改了主意,那歡喜還沒表露出來,如斯又說:“我走了。”
“……我送你走。”傅韶璋心裏茫然了一下。
“送到菟絲草那就停下吧,興許有人來園子裏找我呢。”如斯抓了傘,整了衣裳,就出了房向懸掛著菟絲草的牆洞去,矮著身子鑽了進去後,瞧跟著來的傅韶璋衣衫單薄,勸他一句,“要出門,就換了秋日的厚衣裳吧。還有你大哥的事,你別管……那是你二哥給你三哥留下坑。”
“知道,你多多保重,萬一將來……我總是他們四大爺,叫他們進京找我,我總會照拂他們一二。”傅韶璋道。
如斯一怔,看他情深意重的模樣,唯恐他魯莽,手裏抓著菟絲草,笑道:“說你年輕,你當真糊塗得很,知道這世上有一種寡婦嗎?”
“什麼寡婦?”傅韶璋忙問。
如斯隻覺渾身的發冷,一隻手幾乎握不住手裏的傘,兩隻手握著,又不怕露出太虛弱的相來,側著頭笑道:“這寡婦有錢有閑,又不肯嫁人,長日漫漫的,無聊寂寞的很,最愛包養一二個戲子,勾引兩三個情竇初開的俊俏少年郎,一時得趣了,便要撒開手。”
“為什麼得趣了,反倒要撒開手?”傅韶璋蹙眉。
“為什麼呢?因為少年郎涉世不深,青澀稚嫩的,反倒比情場老手可愛。但隻有一樣不好,”如斯蹙了下眉,“就是愛癡人說夢,一廂情願地說些嫁呀娶呀的事,也不想一想自己身上有柴米。所以一旦得趣了,就該及早抽身,否則麻煩多多。”
傅韶璋腦子裏一懵,冷笑道:“你自比寡婦?可也沒見你怎樣有錢,倒是閑得發慌。”
“我總會有錢的,我那萬金油,黎家的人都說日進鬥金呢。”如斯笑了一下,沾了雨水的手拍了拍傅韶璋的臉頰,“後會無期了,他四大爺。琵琶叫別人給你彈吧。”身子一矮,拂開菟絲草鑽了過去。
“一路走好吧,他四姨,這輩子不見了。”傅韶璋瞧見她鑽進菟絲草裏消失無蹤,忽然想起自己大可以送她一件不怕雨水的羽紗披風,免得她這一路走回去病上加病;忽然又想送了她之後,叫她怎麼跟家人說呢?
“殿下,四小姐來過?”尹太監嬉皮笑臉地走了過來,搓著手,促狹地看向傅韶璋,心裏想著孤男寡女的,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呢。
“把這牆洞堵了吧。”傅韶璋拍了拍牆壁,望見這牆壁上的泥土簌簌地往下落,總疑心自己聽見了一句“小姐昏了”,仔細再聽,風聲雨聲大得很,又聽得不真切。
“堵了?這多不便宜?”尹太監吃了一驚。
“有什麼便宜不便宜的?都已經一刀兩斷了。”傅韶璋丟下一句,匆匆地就向屋子裏走,恰望見一把金梳還擱在床上,隻覺那梳子刺眼得很,轉頭又望見一把琵琶擱在架子上,將桌上的文章一收,重新改了,什麼都不管,就坐了馬車回行宮去,坐在馬車裏想到兩三天前,馬車裏還是兩個人,如今就隻剩下他一個了,忍不住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