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的細雨飄灑不盡,在一道寬宏的走廊外,編織成席。
傅韶璋滿心琢磨著是哪裏錯了,瞧尹太監跟了上來,低聲問:“公公,你方才是聽見了的,為什麼人家告我的狀,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惹起好大的風波;我告人家的狀,那麼大的事,一點子水花都沒惹起來。”
尹太監心裏咯噔一聲,心道這位小祖宗在向他虛心請教?待要不說,又瞧他委實可憐,仔細想想,天元帝這一眾兒女裏,他這當差的太監最疼的也就是他了,於是歎了一聲,“一張賭桌上,四個賭家,你將上家、下家還有對家都得罪了,還想胡一把大的,不賠得血本無歸、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才算邪門了呢。就算上家、下家和對家不理會,那賭場的主人呢?人家肯瞧著你壞了人家的賭局?”
“公公的意思是,我該遠交近攻?”傅韶璋通透地問。
尹太監咳嗽一聲,不敢接話,一旦接了,後頭一串子話都要被傅韶璋引出來。
傅韶璋站定了,腳尖蜻蜓點水地在地上一點,“你說,二哥的錦衣衛……”
“是皇上給他的,殿下千萬別糊塗地張揚出去,免得叫皇上不自在。”尹太監趕緊地提點他。
傅韶璋一聽,心裏越發地不痛快,天元帝既然把錦衣衛給了傅韶琰,那料想也沒少指點傅韶琰吧;說是疼愛他,卻吝嗇的不曾指點過他隻言片語……一念至此,雖這行宮裏囊括了天南海北的屋舍樣式、栽種了世間所有的花草樹木,也不肯在這多呆一會子,大步地就要向外走。
尹太監趕緊地跟上他,知道他心裏不痛快,笑道:“殿下你也別氣惱,皇上不是把奴才給了殿下了嗎?”
“你……”傅韶璋蹙了下眉,正要聽尹太監怎樣胡謅八扯,忽然就見綿綿的雨水停了下來,片刻間雲散雨收,風一吹,幾點浮雲飄揚,天地間瞬間明亮了。
隨著那風一吹,一股似有若無的青芷香氣隨風飄來。
“二殿下?”雖沒瞧見人,但尹太監已經料到傅韶琰正向這邊走來,想到他們兄弟見上,不起一番紛爭,也必要又打起機鋒來,於是利落地說:“殿下,小的替殿下把內務府的能工巧匠們叫來。”腳步一轉,先麻溜地溜走了。
還說是父皇給他的人呢,傅韶璋瞅著逃之夭夭的尹太監歎了一聲,隻聽見叮咚一聲,穿著一身蒼色織錦長袍,風流蘊藉的傅韶琰左手上托著個紅似火的千葉石榴花球,右手擎著一個玉色縐紗麵包袱裹著的匣子,風度翩翩地向他走來。
正猜測傅韶琰拿了那千葉石榴花球、匣子過來做什麼,就見傅韶琰已經把花球、匣子交托在他手上。
“他們家人以為她惹惱了你,限製她不可隨意在家走動,於是這一連幾天,她不曾在家裏現身,也沒人生疑。以她的性子,若當真不出門,該是病了,這匣子裏有三十六種宮廷良藥,總有一種適合她的病症;這千葉石榴花球,給她病中把玩吧。天涼了,便是胡鬧,也要以不傷著身子為分寸才好。”話說完了,傅韶琰不多停留,轉身便走。
傅韶璋怔住,傅韶琰這意思,是已經知道他跟如斯的事了?且那“便是胡鬧,也要以不傷著身子為分寸才好”是個什麼意思?敲打他,告訴他他跟如斯隻是胡鬧一場,他寬宏大度,不計較?原本以為傅韶琰知道了,會教訓得他哭爹喊娘、後悔不及,誰知,他竟然擺出正室教訓狐媚子的架勢來教訓他。冷笑道:“她不喜歡石榴花。”瞧她摘玫瑰、嗅木香、品美人蕉,可不曾多看了那石榴花一眼。
“她最喜歡石榴花,”傅韶琰腳步一頓,他得了空去那飛簷小樓裏走一走,瞧見窗子上“屍橫遍野”的螞蟻、望見窗棱上堆積成一攤的紅蠟,就猜到傅韶璋起了什麼鬼心思,果然一試探,就試探出來了,“到底是交情淺薄,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她不喜歡千葉石榴花。”傅韶璋肯定地說,望見傅韶琰始終雲淡風輕,心道他瞧見如斯身上有一枚血玉扳指,心裏都酸得不行,傅韶琰怎麼還這麼雲淡風輕?莫非,他已經對如斯沒了留戀?心裏一喜,堆笑說:“二哥,天涯何處無芳草,既然二哥已經把心思移開了,不如就放過……”
“老四,自古多情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我容得你在我床上做一場春秋大夢,但始終臥榻之側,容不得他人安睡,”傅韶琰低頭微微一笑,“料想你是不知從哪裏知道我跟她的事,所以拿著我要挾了她。本來,貓兒、狗兒到了春天,看上了姿容出眾的女孩子也在情理之中;女孩子被人要挾下,苦中作樂逗弄那貓兒、狗兒,也是人之常情。”
“要打就打,要罵就罵,二哥說這些夾槍帶棒的話做什麼?”傅韶璋冷笑一聲,待要將手上的石榴花、藥匣子一鼓作氣地砸在地上,但看對麵的傅韶琰那樣的悠然從容,隻覺將東西一摔,在風度上,就落了下風。
“跟貓兒、狗兒打打罵罵,我也,閑的發慌?”傅韶琰淡淡地瞥了傅韶璋一眼,瞧傅韶璋生澀地壓抑著怒氣,忍不住要逗弄他一番,逼著他將怒氣發泄出來,“貓兒、狗兒一時懷春,嘴裏吱哩哇啦地亂叫一氣,鬧出好大的動靜,來年春日,又不知道去找了誰胡鬧。”
“我是貓兒、狗兒,你是什麼?好二哥?”傅韶璋緊緊地抓著石榴花球,叫他將他的東西轉交給如斯,逼著他跟如斯大吵一場嗎?
“我是什麼?”傅韶琰背著手,輕輕地眨了下眼睛,“我知道,一旦跟她結下白首之約,便再不疑心她。她對你虛與委蛇,我隻恨自己無能,連累得她要違心奉承你。天晴了,池塘裏的證據打撈出來,太後一氣,在皇後教唆下,就要下了懿旨,給我們賜婚了。”
傅韶璋望見傅韶琰嘴角發自真心的笑,就像是明知道她跟他有了肌膚之親,一樣穩如磐石,毫不動搖般;且聽他的話,是太後、皇後也已經知曉傅韶琰跟如斯的事,如此,他的事敗露了,傷的也隻是如斯一個蓬門小戶女子;既然他沒有那能耐許下她良緣一場,倒不如糊塗著不問她對他究竟是虛情還是假意,成全她一場順遂的婚姻,“不錯,是我瞧見那《說文解字》上的一句‘身無彩鳳□□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後要挾的她,如今,我膩了,已經叫她別再纏著我了。既然二哥想找個無權無勢的嶽父母家,小弟哪有不成全二哥的道理?”
傅韶琰瞥了一眼那藥匣子、石榴花,“如今你跟她光風霽月的,就叫尹太監替我把東西給了她。”至於傅韶璋,他還不會糊塗著跟天元帝眼裏的廢物作對。
“……是。”傅韶璋應著,望著比他這皇後所出還高傲的傅韶琰就那麼從從容容的走了,忍不住紅了眼眶,心想自己就是那被正室高高在上敲打後,自慚形穢的狐媚子。
“小祖宗,快走、快走,這行宮裏又要開鍋了。”尹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接了傅韶璋手上的千葉石榴花球並藥匣子,緊趕著催傅韶璋向外去。
“出什麼事了?”
尹太監壓低聲音說:“太後找她那老嬤嬤找了許久,誰知如今人在城外護城河裏找到了,城外的人說是忽然冒出來的,料想是隨著咱們宮裏的水流出去的。太後氣得昏厥過去,如今已經叫了沈貴妃過去問話,殿下,咱們還是趕緊地躲開這場是非吧。”
傅韶璋待要說句話,嘴張著又一句話也說不出,望見傅韶珺遠遠地跑來狐疑地看他一眼又跑向天元帝,就低著頭隨著尹太監出了行宮,坐在馬車裏,見尹太監將花球、藥匣都放在車裏,好似探究傅韶琰跟如斯過往般,拿了那花球在手裏看,聞了聞放下後,又開了那藥匣子看,望見裏頭的藥瓶一個個剔透玲瓏可愛,拿起一隻去看,瞧見上麵描畫了一座十分肖似沈家飛簷小樓的樓宇,放下了,再拿了另外一枚看,望見上麵描畫著果實累累的石榴,再看,還有描畫著一張古琴的,寫滿了狂草的,甚至畫了逗趣的白鵝的……竟像是都是沈著、沈幕口中,如斯喜歡的東西。
一時心緒紛亂,想著傅韶琰心細如發,到這地步,還能想到送了這些東西給她,論起情深清淺來,他當真比不得他……歎了一口氣,越發覺得自己該抽身退出。一路歎了許多的氣,到了沈家門前,隻瞧見雲散雨收後,沈家前麵還唱著戲,明明發財卻要活受罪陪著一群親戚應酬的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笑得臉龐僵硬,領著尹太監走過二房院子外,瞧見院子裏沈老夫人、鳳氏就在廊下站著幹著急,如是、如初兩個心神不寧地陪著。
“……你去將藥送給四姑娘吧,就說宮裏賞賜下來的。”傅韶璋低著頭,狠心要走,誰知才走一步,就被沈著攔著。
“求殿下叫了宮裏的醫女來,請來的大夫瞧了,說看病要望聞問切,他瞧著妹妹不是傷風感冒,也不是五髒六腑裏的內疾,怕是外傷引起來的。妹妹病得滿嘴胡言亂語,卻不肯叫人瞧她身上。”沈著著急地拉著傅韶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