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鳴的心跳得很快,他不是沒想過用這個辦法擺脫丁奎強如蛆附骨的糾纏和威脅,隻是這樣需要丁子木承受極大的痛苦,所以他選擇了第二條路。他想,大不了把自己和二木的關係公之於眾,讓丁奎強失去要挾勒索的資本,最壞最壞也就是丟了公職被吊銷谘詢師的資格證。可如今這個年月,幹哪行都餓不死人,再找一個工作就是了。
可是丁子木選擇了第一條路。
楊一鳴覺得眼眶都在發熱發酸,他覺得眼前這個丁子木已經完全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丁子木了,但是這個丁子木更讓人動心。
這是個無堅不摧的人,一往直前永不後退。
楊一鳴在心裏驕傲地說:“大丁,看到了嗎,這就是丁子木,真正的丁子木!”
***
佛利德曼教授的催眠開始的無聲無息,丁子木一開始躺在治療椅上渾身緊張,眼睛盯著教授,就等著他什麼時候摸出一個懷表來在自己跟前晃啊晃。可等了半晌,教授隻是在一邊低頭敲鍵盤,空空的房子裏隻有哢哢哢,哢哢哢的聲音。
丁子木疑惑地看一眼楊一鳴,楊一鳴聳聳肩表示他什麼都不知道。的確,所謂催眠其實主要就是依靠語言的引導,要給一個語言不通的人催眠倒真是頭回見。
半晌,教授才抬起頭來跟丁子木說話,楊一鳴在一邊小聲地翻譯。內容不外乎就是住得習慣不習慣,房屋的陳設,美式點心跟中式比哪個更好吃,想不想去迪斯尼……
楊一鳴敏銳地發現,這些閑聊的內容隔三差五就會出現提示性的詞:舊房子、年糕、遊樂園、鄰居家的小狗、自行車……就敲擊鍵盤的聲音也越來越有規律,哢哢,哢哢哢,哢哢,哢哢哢……
丁子木慢慢地放鬆下來,很快他就在頭腦裏看到了一條不寬的林蔭路,他順著這條路慢慢往前走著,這條路是他從未走過的,非常安靜,街道兩邊有裝潢精美的房屋,琳琅滿目的都是各色櫥窗。丁子木一邊看著櫥窗裏漂亮的展品,一邊想,這次是誰找我來的呢。副人格出現的次數多了,丁子木都有了經驗了,雖然是幻境中但他也能在潛意識裏認識到這是有人在找他。
果然,走過一個小小的花壇,丁子木看到徐霖坐在一家咖啡店裏吃一個蛋糕,大丁坐在他身邊,眉間滿是不耐煩的神色,但是眼睛始終不曾離開徐霖。
丁子木心裏緊了一下,覺得眼眶*辣的痛,有淚水要湧上來。這是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看到大丁,丁子木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他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想要過去擁抱他一下,在他耳邊輕聲說聲“謝謝”,可又覺得那兩個字太輕,配不上大丁的一片心。掙紮了一會兒,丁子木輕輕推開店門,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那響聲驚動了大丁。
大丁用下巴指指徐霖旁邊的一把椅子,示意丁子木坐下。丁子木坐下時微笑著問:“徐霖,蛋糕好吃嗎?”
徐霖抬起蹭了奶油的臉,興奮地衝丁子木點點頭,剛要張嘴說話,就被大丁捏著下巴扳到一邊。大丁抓著一張餐巾紙,粗魯地在徐霖的臉上蹭一蹭,用嫌棄的口吻說:“吃都吃不利落,別說話了。”
徐霖衝丁子木擠擠眼睛,老老實實地低頭吃自己的那份蛋糕。
窗外的陽光很好,房間裏有奶油的甜香,丁子木忽然挺佩服自己的,就算《盜夢空間》也不能構建出這麼完整和真實可感的一個虛擬世界吧,自己是怎麼做到的?
大丁看一眼明顯在神遊的丁子木,咳嗽一聲凶巴巴地說:“最近沒被人揍?”
“沒有。”丁子木溫和地說,“雖然有時候還是會出錯被老板罵,不過也沒到挨揍的份兒上。”
大丁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挨罵?誰罵你?你們老板?他居然敢罵你?”
丁子木本來是在開玩笑,誰承想大丁能認真,看著大丁有些暴躁的神色,丁子木忙不迭地解釋。他絮絮叨叨地說最近的生活,說店裏的生意,大丁聽了一會兒打斷他:“誰有功夫聽你這些,我就是想問問你丁奎強你打算怎麼處理?”
丁子木滿臉的笑意瞬間冷了下去,他垂下眼睛看著玻璃桌麵上,上麵的反光映出一雙冰冷的眼睛。丁子木深吸一口氣,眨了一下眼睛,再抬起頭時又是那副溫和的笑臉。
“大丁,你放心我可以解決的。”
“我沒問你這個,我問,你打算怎麼解決丁奎強?”大丁一字一頓地說道,絲毫不給丁子木避重就輕的機會。
丁子木又垂下頭,看著玻璃桌麵上映出的自己的臉,嘴角緊緊抿著,有幾分狠厲的神色,他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些陌生,但讓人有安全感。他輕聲但是堅定地說:“大丁,我想跟徐霖談談。”
在一邊吃得正開心的徐霖忽然抬起頭來,嘴角還沾著雪白的奶油,但是眼神空洞,眼角流下細細的一道血痕。
猙獰,讓人心生恐懼。
丁子木盯著徐霖,伸出手去抹掉徐霖嘴角的奶油和臉頰上的血跡,他慢慢地說“徐霖,我一定要和你談談。”
***
丁子木從幻境中走出來時,楊一鳴臉色鐵青地坐在他旁邊的地板上,兩眼不錯珠地盯著他。丁子木嚇了一跳,問:“楊老師,你怎麼了?”
“沒事。”楊一鳴跪直身子,直接從治療椅上把丁子木摟進懷裏。直到把這個人牢牢地抱住,他才能極緩慢地吐出一直哽在胸口的那口怒氣。剛剛過去的那一個小時,是他這輩子經曆過的最恐怖最痛心的一個小時,他眼睜睜地看著丁子木,不,是徐霖,徐霖躺在那裏,掙紮、蜷曲、哭訴、哀求、一聲聲鑽進他的心裏,擰得他四肢百骸都痛不可擋。
當十幾年前的那一幕以一種如此直觀的形式展現出來,當他宛如親眼目睹那一夜的暴行,當他心愛的那個人無助地哀求和哭泣時,楊一鳴覺得自己有一萬個理由把那個凶手和丁奎強碎屍萬段。
怎麼可能饒恕他們?怎麼可能就此放過?
楊一鳴抱緊丁子木,在他耳邊說:“有效追訴期是十五年,我們還有時間。”
丁子木的額頭頂著楊一鳴的肩,直到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滿臉的淚水,他點點頭說:“楊老師,我不能放過他。”
這天晚上,在兩個人的臥室裏,丁子木一直蜷縮在楊一鳴的懷裏,什麼都不做,就是緊緊地貼著他。楊一鳴說:“想哭就哭會兒。”
丁子木搖搖頭:“哭不出來,我也再不想哭了,該哭的,都已經哭完了。”
楊一鳴:“以後我們可以看他們哭了。”
丁子木:“回去以後我要找張隊長談談。”
楊一鳴:“好,他一直想幫你。”
丁子木:“會很麻煩的,你號稱‘楊三省’的。”
楊一鳴:“楊三省是誰?我不認識他,你認識?”
丁子木笑著搖搖頭,兩人東拉西扯地說著閑話,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楊一鳴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丁子木晃悠醒了,他嘟囔一句“寶貝,幹嘛啊?”然後就閉著眼睛摸索著摸到丁子木的脖子,把手臂繞上去把人勾過來就想印一個吻上去。就在他幾乎能感受到丁子木呼吸的一瞬間,一隻手攥住了他的手腕,直接就把他的手按在了枕頭上。同時一副身體沉甸甸地壓了過來,伴隨著急促的呼吸聲。
就像每次丁子木想做時的那樣。
楊一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著丁子木笑了:“二木,怎麼了,做噩夢了嗎?來,我親親就好了。”
丁子木搖搖頭。
楊一鳴摸摸丁子木的臉頰,很熱,他說:“想做?”
壓在他身上的丁子木的呼吸驟然加快,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攥得楊一鳴有了輕微的疼痛,正是這疼痛讓他瞬間有了疑惑:“二木?這大半夜的,怎麼了?”
“你說過,你再也不會認錯我倆。”
楊一鳴耳邊嗡的一聲,他驚訝地說:“大丁?”
“哼。”大丁冷哼一聲,並未從楊一鳴的身上下來,反而故意蹭了蹭。
楊一鳴深吸兩口氣,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他轉動了一下手腕,示意大丁鬆開,然後輕聲說:“咱倆這個姿勢談話不太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我覺得特別合適。”
楊一鳴淡淡地說:“或者我推你下去。”
大丁低下頭,定定地看了楊一鳴幾秒,似乎想就著窗外的光線把這個人刻印在腦子裏。大丁嘖了一下,鬆開手從楊一鳴的身上翻了下來,他看著天花板,用力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說:“你沒認出我來。”
楊一鳴:“……”
大丁舉起雙手放在眼前,仔仔細細地看著,慢慢地說:“你曾經說過,絕對不會再認錯我倆,可你剛剛沒有認出來。”
楊一鳴:“是的,我沒認出來。”
“是因為沒睡醒嗎?”
楊一鳴搖搖頭:“一開始我可能有些迷糊,但是很快我就醒了,我問你的時候非常清醒。”
“那你為什麼會認錯?”大丁說話間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