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覺蹙了眉。
迎春笑道:“老爺說咱們是將門兒女,沒那麼多規矩。妹妹既然進了我們家,就也算是將門兒女了。”
果然迎春的話落下,急等著跟張友士、張允之去商議著起複等事的賈赦便催著問:“外甥女、外甥要不要這小馬?遲了再要,就是人家挑剩下的了。”
黛玉見賈赦不見外,猜著賈赦對她除了說些賈敏的事,也沒旁的話可說;若說到賈敏,少不得又要難受一場。正猶豫著如何答話,就聽賈璉道:“老爺幹脆地買來,這樣的好馬,養大了妹妹不要,拿去送人也是好的。”
賈赦聽了,便答應著,先領著張友成、張允之進了他書房說話。
賈璉叮囑王熙鳳一句:“好生照看著林家弟弟妹妹。”便緊跟著進了賈赦的書房。
沒賈赦、賈璉陪著,王熙鳳也不敢在前院耽擱,瞧玄玉對那小馬十分喜歡,親昵許諾一句“少不得你的”,便牽著黛玉向三道儀門走。
黛玉瞧見那儀門內果然多了一道偏門,心想賈赦行事這樣荒誕,她跟玄玉倒是不必謹小慎微了,正這般想著,就見一個鴨蛋臉麵、鼻子上點雀斑的綠衣婢女走了過來。
“這是老祖宗身邊的鴛鴦。”迎春嘴角含笑,遙遙地聽見寶玉的聲音,心想今兒個王夫人怎麼沒打發寶玉出門?
黛玉對鴛鴦一頷首,鴛鴦福身,先笑道:“遠遠地瞧見三個仙女一個金童過來,我這眼睛一花,倒遲了給姑娘、哥兒請安了。”望著王熙鳳道:“奶奶,老祖宗說了,叫黛玉姑娘、玄玉哥兒住在她那屋子裏。”
王熙鳳眉頭也不皺一下地道:“老祖宗那屋子這麼狹窄,怎麼住得下人?我已經打發人收拾了屋子,把挨著我們屋後的一所院子收拾了給玄哥兒住,至於黛玉,她住在迎春屋子裏,這麼著,他們要什麼,打發人向我那取也便宜。”
黛玉瞧見這上房院正房廂廡遊廊皆小巧別致,就料到賈赦這一房地方不寬裕,王熙鳳如此安排倒也妥當。
玄玉道:“姐姐,咱們便依著璉二嫂子的意思辦吧。”
黛玉點了點頭,隻猶豫著想若是賈母堅持,怕她跟玄玉就要住到賈母那了;本是嫡親的祖孫,住在一處是最好不過的了,但賈敏先前隻說賈璉兩口子的好處,提起賈母時便神色憂鬱,倒是叫她打心裏親近王熙鳳,疏遠賈母。
王熙鳳因賈敏煞是能幹,對黛玉也有兩分親近,就對鴛鴦道:“你先回了老太太,就說已經安排下了,老太太不必再費心了。”
“……是。”鴛鴦一屈膝,便先去回賈母。
黛玉、玄玉瞧王熙鳳開口拒了賈母,雙雙納悶了一下。
王熙鳳扶著黛玉的後背道:“妹妹歇上兩天,便叫玄玉去外頭家學裏讀書,你隨著你二姐姐在家讀書……”瞥見廊柱下趙姨娘忽然跳出來,眼皮子跳了兩下,嗔道:“姨娘忽然冒出來,真是嚇死人了。”
趙姨娘先前被王熙鳳教唆著去賈敏去信,很有一段日子不得賈母、賈政、王夫人待見,因覺自己沒供出王熙鳳,就是她的“厚道”,於是每常仗著這一點來王熙鳳這討好處。此時瞅著林家姐弟來,王熙鳳不急著領人去見賈母,反倒先跟黛玉閑話家常,於是先把賈環推到玄玉跟前,引著玄玉跟賈環相見,便堆笑著看王熙鳳。
王熙鳳眼皮子一撩,抱著臂膀道:“姨娘又想什麼好事?”
“二奶奶瞧著,能叫三姑娘跟著二姑娘一處讀書嗎?三姑娘提過了幾回,太太隻說叫大姑娘帶著教一教就得了,早先說請先生的話,如今都沒提起過呢。”趙姨娘堆笑著說。
王熙鳳道:“這事我說了不算,況且我自己個都不識字,還管人家讀書的事?”
趙姨娘忙堆笑道:“三姑娘說,那姓韓的先生再好不過了,奶奶就替她在老太太、二太太那說個情。誰不知道奶奶把璉二爺轄製得服服帖帖,就連大老爺也稱讚奶奶能幹呢。探春來了,跟她這林妹妹作伴……”
迎春就拉著黛玉的手笑道:“叫林妹妹太見外了些,可叫黛妹妹又拗口,叫玉妹妹,又有個寶玉在……”
“嗨,還為這事費心,直接喊大妹妹就得了。”王熙鳳抱著臂膀,因還不曾跟王夫人撕破臉,也怕趙姨娘去說破,就對趙姨娘道:“多大的事,聽我的好消息吧——隻是,那一位可不能跟來。”說著,豎起一根手指。
趙姨娘瞧王熙鳳跟王夫人姑侄兩個徹底不親近了,就撇嘴說:“眼瞅著就快二十了,還沒見過誰家送二十歲的女兒進宮的!”略頓了一頓,低聲道:“已經送出去這個數目了,再進不了宮,全家都要喝西北風了。”手一伸,豎起四根手指頭。
王熙鳳握著領口拇指大的貓眼石領扣,她當然知道王夫人給宮裏的太監送了足有四五萬了,她可是因為王夫人要給宮裏人送銀子,教唆賴大給她弄了不少銀子來。對著趙姨娘一笑,拿著手在賈環腦袋上一拍,“你這小凍貓子,人家哥兒認識許多字了,你怕還跟我一樣大字不認得幾個呢。”
賈環腦袋上挨了一下,也不氣惱,因趙姨娘說他們娘兩是王熙鳳的人,就挨著王熙鳳笑嘻嘻地說:“好嫂子,我也認得許多字呢,那天在太太那抄經,看見太太炕上一堆書裏夾著一張身契,也不知道是哪個,竟值三千兩銀子的身價,上頭還寫著揚州兩個字。”
“渾說什麼。”王熙鳳怕才從揚州過來的黛玉多心,啐了賈環一聲,疑惑地琢磨著王夫人買個身價三千兩的人來做什麼,難道替元春賄賂太監?嘀咕著,便領著黛玉、玄玉向上房裏去。
上房裏坐著的賈母看見了黛玉,少不得要哭上一場,哭聲停下後,便拉著黛玉去見寶玉。
“這個妹妹仿佛在哪裏見過。”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的寶玉果然吐出了這句話。
邢夫人聽了,噗嗤一聲笑了,對王夫人道:“這都是人家翻過去不肯認的老黃曆了,弟妹還單擱在今兒個叫寶玉說出口。”
王夫人訕訕的,也不料寶玉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假意對寶玉嗔道:“你這黃子,胡唚什麼?你林妹妹一直在南邊,你幾時見過她?”
自打賈珠決心不考科甲後,寶玉身份更跟先前不同,早先一直被王夫人捧在手心裏,如今乍然被訓斥了一句,隻覺在才來的神仙一樣的妹妹麵前跌了分,宛若滿月般飽滿的臉頰白了一下,作勢便拿了脖子上的玉向地上砸去。
黛玉怔了一下,下意識地護著玄玉。
屋子裏鴉雀無聲了一下,須臾賈母、王夫人喊著孽障急得掉淚,
黛玉疑心是自己的過錯,正慌忙時,眼睛一瞥,就瞧見除了賈母、王夫人兩個,邢夫人、王熙鳳、迎春個個看好戲一般,因瞧就隻兩個蛇蛇蠍蠍地喊“何苦摔那病根子”,就隻寶玉一個依仗著身上的寵瘋癲著鬧,握著帕子遮住嘴角,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心疼得了不得的賈母、王夫人瞧就隻她們婆子兩個外加元春著急,一時訕訕的,握著那枚死玉,嘴裏命根子話,一時反倒叫嚷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