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邊的石徑彎曲陡峭,陳古八舊的石板被晚秋的落日弄得晃眼。高挽褲管的塗啞巴穿草鞋的腳呈外八字,一步一梯登梯,肩挑的兩大桶河水隨了身子的晃動而晃動,滴水不外泄。在這石梯道上走,就是隆冬天打空手也要七喘八籲出熱汗,塗啞巴是不分春夏秋冬要上下這梯道挑水的。徐悲鴻有幅巴人挑水圖便描繪了這情景。其他挑水人是要“吆佐吆佐”喊叫的,塗啞巴的喊叫在心裏。躲追捕的姐姐少有回冷酒館,進貨、經營、挑水這些活路都是他一個人幹。
挑水登梯的塗啞巴用衣襟擦汗,看見了一雙皮鞋,抬眼看,是穿軍襯衫的袁哲弘。
“塗啞巴,下河挑水呀,來,我幫你挑。”袁哲弘笑著比畫說。
塗啞巴搖頭,騰出抓桶繩的手咿咿哇哇比畫,意思是道謝了,請他去冷酒館喝酒。袁哲弘比畫說,不了,他去江邊轉轉。塗啞巴就朝他咧嘴巴怪笑,搖晃大拇子頭,挑水上登。袁哲弘目送塗啞巴登梯,那天,他跟趙雯坐在捶衣石上說笑,看見了在河邊打水的塗啞巴,沒有跟他打招呼,他的心思在趙雯身上。啞巴精靈,定是看見他倆了,所以怪笑所以搖晃大拇指頭。
他會心地笑,沿石梯往江邊走。
有上行木船過來,傳來纖夫的號子聲: “二四八月天氣長,妹兒下河洗衣裳,捶衣石上腳板踩,船哥穿上熱肝腸……”從小在這裏長大的他太熟悉這川江這石徑這號子聲了,他父親早先就是拉船的,喊的號子特別:“說江湖來道江湖,哪州哪縣我不熟,買賣要數重慶府,賣不出都賣得出。榮隆二昌出麻布,自流貢井把鹽出,溫江醬油保寧醋,鬼城出的豆腐乳,長壽餅子灰麵做,涪州露酒勝姑蘇,大頭菜出順慶府,鄰水界牌出包穀……”父親憑這號子掌握了商業信息,上榮昌下涪州跑自貢進鬼城,竟在都郵街附近租得個小小的門麵開起雜貨鋪來,要不是他劃火柴耍引燃了那板屋,現今這黃金地段的生意會好好。父親又重操了舊業,跟了大好人盧作孚當差。
落日如蛋,石階似金,袁哲弘一步兩梯下行,軍用皮鞋踩到銀子般的沙灘上,踩到了臥牛般的捶衣石上。這洗衣婦們喜愛的捶衣石給他留有童年和現今的記憶。
他是赴約來江邊的。
他工作的所在地是軍統局本部的羅家灣19號花園公館。今天禮拜一,戴笠局長但凡在渝必來訓話,軍容嚴整的戴老板因有其他事情,中午才來,跟大家一起在大禮堂吃午飯,八個人一桌,四個菜,戴老板坐的他那一桌,誇獎他兩次深入虎穴去策反竇世達,勉勵他別泄氣,伺機再去,說策反過來有利於抗日,頑固不化就滅了他。飯後,戴老板就給全體人員訓話,講傳統講形勢講任務講職責,一講幾個小時,誰也不能離開。他一口江浙話,說他創建軍統既運用中國傳統的忠義觀,也引進孫中山的革命思想。說軍統的曆史是同誌們的血汗和淚水寫成的,重要的是死亡臨頭之時,要甘為事業獻出自己的生命。說全民要誓死抗戰到底,哀兵必勝,豬吃飽了等人家過年,是等不來獨立平等的。說軍統是個大家庭,要用傳統倫理以德相報,團結特工。說軍統的特工、學員在抗戰中犧牲有萬餘之眾,要照顧好他們的孤兒寡妻,向他們的父母支付喪葬費撫恤費。說溶共防共限共**之必要之重要……這些話他聽過多次,著急不已,他是約了趙雯下午5點在“精神堡壘”會麵的。戴老板呃,你理解屬下此刻的心情麼,我可是急於要去見我心愛的女人呢。他曉得戴老板好色,曉得他用女人保持精力的事兒。那陣,國民政府還沒西遷,戴老板忙了一天,晚上還從上海坐汽車去南京向委員長彙報戰況分析情報。南京到上海的鐵路已經不通,日軍的飛機輪番轟炸掃射,汽車隻能熄燈行駛,時時如臨鬼門關,戴老板卻樂此不疲。他車上有兩個漂亮的女特工坐他左右,一路說笑解悶,為他按摩。困了,他就靠在女特工身上打盹。彙報畢,又一起坐車返滬,說笑不眠,次日依舊精力充沛。
戴老板越講越來勁,講完話已近黃昏,急不可耐的他快步朝公館大門走。女特工朱莉莉少尉追來交給他一封信,說她外出辦完公事回來,在門口遇見個狼臉模樣的男人,托她把這封信交給他。20歲的朱莉莉一直想跟他好,對他的事兒都特別關心。他接過信,道謝。朱莉莉笑,啊,這信沒有封,我可是沒有看。北方口音。他心熱,趙雯是進不了這公館的,她定是見我沒有按時赴約自己找來了,邊走邊取出信頁看:“哲弘老兄,我回來了,曉得你忙,晚上7點,捶衣石老地方見。”落名是寧孝原。他好泄氣,也欣慰,老朋友從前線平安回來了。
落日掛在嘉陵江上,悠悠江水東流。有船隊下行,激起的水浪把倒映的落日融化。袁哲弘坐在捶衣石上看落日看大江,身邊仿佛有趙雯特有的馨香。寧孝原給他說過心香,是呢,趙雯那香氣來自他的心底。他在老君洞那菩薩跟前向她求愛,菩薩在上,哲弘真心向趙雯求婚,趙雯乃我唯一之終生伴侶。趙雯臉紅,說英語。他聽得懂,她說的是命裏有時終需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就說,你我天定,命中注定。趙雯笑而不答,渡步觀景。他跟隨,心想,趙雯這樣的黃花女子是不會隨便應承一個男人的,她沒拒絕便是有戲。不急,也急不得。數百年曆史的老君洞依山造殿,鑿壁成像,一步一景,他跟隨趙雯走,轉遊了靈官殿、財神殿、西王母殿、七真殿,登上了最高的玉皇殿。江風陣陣,香煙嫋嫋,憑殿遠眺,雙江合抱的山城盡收眼底。趙雯目視被日機轟炸留下的殘垣斷壁,目視依稀可見的垮塌了的“精神堡壘”那旗杆上飄飛的旗幟,說,精神不倒,日寇必敗!他點頭,那碑會重建的,勝利指日可待。二人說起抗戰之事,都激情滿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