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清一行人出發去榕縣之前在網上訂好了旅館,事先也做過攻略,對那地方心裏有大致的了解。到了之後,他們才發現這個小地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破舊一些。
五個女生人數為單,其他人兩兩一起住雙人間,幼清選擇了單人間。
房間裏設施老舊,栗色的窗簾灰蒙蒙的,像鋪蓋了厚厚一層灰塵,擺放著的一桌一椅刷著紅漆,已經剝落。幼清去洗手間檢查了一遍,水龍頭是好的,有熱水。在外學習奔波累了一天,能舒舒服服洗個澡就成。
她精疲力竭地睡了。
幼清做了一個夢,關於她的高中時代。
祁盛中學有一麵告白牆,在學生當中流傳甚廣。起初幼清也隻是聽說,某一屆的一位美術生學長在體育館樓頂的一扇牆上用紅色顏料畫了一個巨大的愛心,後來逐漸有同學把自己暗戀者的名字寫在上麵。逐漸累積下來,後來那扇牆都快要被填滿。
直到那次全校性的大掃除,幼清所在的班級被安排打掃體育館的相關區域,她負責樓梯間的部分,拿著掃帚一路去了樓頂,然後邂逅了傳說中的那堵牆。
正如她所聽說的,大半麵牆被紅色愛心占據,上麵有各種名字。
這裏沒被教導主任發現,真是萬幸,也得虧它位置隱蔽。一般人絕不會閑來無事,跑來空曠蕭索的體育館樓頂。
四下安靜,除了幼清沒有別人。
她撿起地下一根短短的粉筆,捏在手裏,好像在做虧心事一般。發現憑她的身高勉強能夠到的左上方有一小塊空白,她踮著腳,用“江鶴齊”三個字將那片空白填滿。
雖然有許許多多的人在這麵牆上寫了這三個字,可那些都與她無關,她專注著筆下的每一筆每一畫,十分珍重的樣子。
直到最後一豎,有人將它打斷。
“這周日我生日你們要是敢不來我就……”說話的人是蔣躍,他走在最前麵。
隨後,一群少年從樓梯口擁進來。
幼清心驚肉跳地呆住了,她聽見有人說:“喲,又有同學來這兒寫名字啊。”那人回頭看江鶴齊,滿含戲謔的口吻,“四哥,不會又是寫的你的名字吧……”
幼清恨不得挖個洞當即鑽進去,可她不是土行孫,也沒有特異功能。她當時選擇了一種最笨拙的方式,揚手把自己剛寫的名字遮住。
無異於掩耳盜鈴。
因為她的身高問題,名字隻被遮起來三分之二,還剩下三分之一暴露於人前,是“江鶴齊”三個字無疑。
她窘成這樣,少年們紛紛笑起來。
她實在不敢抬頭去看其中那一位的笑臉。
她怕自己喜歡他這麼久,換來他這一刻的這一張笑臉。這笑臉與沒有一絲回應相比,顯得更加殘忍一些。沒有回應時,她尚且能放任自己在心裏惦念,這笑臉卻能將她的惦念碾碎,仿佛在叱責她的癡心妄想。
幼清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驚醒。
榕縣的夏天很熱。房間內沉悶,叫人透不過氣來,開著的空調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幼清摸到遙控器,按了兩下沒有反應。
她重新將窗戶打開,可惜沒有半點自然風。天色如一碟宿墨,透著沉沉的黑。
她嗓子幹得厲害,喉嚨仿佛要黏在一起,灌了一大杯水下肚。披散在肩上的長發滲著汗珠,後背的衣服幾乎濕透,她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
看一眼時間,已經是淩晨四點半,睡不著也沒關係,再熬一熬,天就亮了。
幼清坐在床上愣愣地發呆,她沉浸在夢中的情緒裏一時難以自拔,那種揪心的滋味揮之不去。
夜裏安靜,旅店的房門突然被敲響。
她來不及心驚,手機上跳出一條信息,來自江鶴齊,他說:“是我。”
幼清鞋也沒穿,赤著腳幾步跑過去將門打開。
他果然在門外。
幼清的第一反應以為這仍然是夢,她尚未從夢境中徹底清醒過來,所以她打開門見到了江鶴齊。
她驚愕的臉上蒼白一片,夢裏求而不得的痛苦再次席卷而來,她仿佛又置身於那堵告白牆前,不知道該怎麼麵對江鶴齊。
“怎麼了?”江鶴齊發現她的不對勁,摸了摸她的額頭,滿手濡濕,又看她臉色被燈光照得慘白,更加不放心,問,“是不是生病了?”
幼清沉默著一言不發,像是沒聽見。江鶴齊情急之下一把將人抱起來,放到床上。
身體突然騰空,讓幼清回了回神,她聲音低啞:“我沒有生病,隻是空調壞掉了……很熱。”說話時視線低垂盯著,回避他的目光。
江鶴齊這幾天剛弄明白自己的心意,本想留在麟城等幼清回來,後來實在忍不住了發瘋似的趕過來。
他太想見她,門開了之後,裏麵站著個失魂落魄的姑娘。
江鶴齊一顆心七上八下,湧現出各種擔憂,喜歡一個人原來真的會被她拿捏住心神和情緒,替她歡喜替她憂。
江鶴齊托住幼清的臉頰讓她看著自己,再次問道:“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幼清依舊搖頭。
江鶴齊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他不肯鬆開懷裏的姑娘,輕輕柔柔地抱著她,額頭抵在她削薄的肩上。
幼清幾乎又一瞬間被拉回了夢境。
隻是這次似乎是個頗為圓滿的美夢。她不敢動,也不敢大聲呼吸,胸口的起伏都下意識地遏製住了。
“其實我剛剛夢見你了,所以不太確定現在的你是不是真的。”她恍惚地說。
相互挨著的身體是滾燙的,那溫度不知道究竟來源於誰,相貼在一起的肌膚仿佛被汗液黏在一起。江鶴齊也不肯放開,他問:“夢見我什麼了?”
幼清閉著眼睛說:“夢見你不喜歡我。”
醒來之後,你還是不喜歡我。一早就接受了這樣的事實,想一想卻還是覺得難過。
江鶴齊說:“錯了。”
“哪裏錯了?”
“我沒有不喜歡你。”他的聲音響在萬籟俱寂的夜裏,如同耳語。頭頂的燈泡引得小蟲前仆後繼,灰塵一般覆在老舊的紗窗上。所有的聲息都消退幹淨,隻剩下這一句,“我是喜歡你的,幼清。”
“騙子。”幼清控製不了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哭腔,眼淚有它自己的想法,撲簌著往下掉,在江鶴齊的衣服上洇開。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委屈,“你喜歡的是沈迦寧,你從高中的時候就開始喜歡她……”
告白之前江鶴齊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他來得這樣遲,他以為她或許會生氣,或許會直接推開他,卻萬萬沒有想到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居然會是沈迦寧。
沈迦寧在江鶴齊這裏確實連個朋友都算不上,僅比路人熟兩分。
他拿出百分之兩百的耐心來哄懷裏的姑娘:“我沒有喜歡沈迦寧,從高中時候就不喜歡。幼清,你一定是誤會我了。”
吸著鼻子一抽一抽的人傷心地同他翻起了舊賬:“你那時候經常跟沈迦寧走在一起。”
“我們一堆人,我哪注意到隊伍裏有沒有她。”
“你從來不收女生禮物,但是收沈迦寧的情人節禮物了。”
“我以為她做的小餅幹人人有份。”
“鋼琴伴奏……”
“是替蔣躍頂班。”
江鶴齊這下才知道這其中誤會大了,倘若不解釋清楚,恐怕要讓幼清一直誤會下去:“不勒斯不是我,一直是蔣躍,沈迦寧自己會錯了意。”
幼清曾腦補出一樁江、沈二人之間的姻緣大戲,她隻是局外旁觀的人,從來都隻有羨慕的份。她從來都是死死藏著掖著,不敢叫他知道自己喜歡他。
江鶴齊一遍遍替她把眼淚擦幹:“對不起……”
“讓你等了這麼久,對不起。”如果可以,讓他先動心,讓他先喜歡她,這樣她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幼清說:“我一直想等有一天,你終於喜歡上我。也問過自己,如果等不到呢……那就一直等好了……”
她是個很慢熱又溫暾的人,心性難改,認定的事情很難再回頭,像她的母親霍歆。
世間最不缺的就是大把大把的遺憾,沒有趕上的火車,遲到半小時無法進場的考試,夾在書本裏沒有送出的長信,過期了的阿莫西林,沒有牽到的手,來不及說的我愛你,老來相憶滿含愧疚的對不起。
大家都在往前走,誰會那麼傻,一直站在原地。
可她就是一直在等他。
因為這世界上隻有一個周幼清深愛的江鶴齊,無垠的宇宙裏隻有一個我深愛的你。
大概又覺得,錯過了,就沒有了,再也不會遇到那樣一個你。所以想著,再等等,不然我這一輩子,多遺憾。
對於幼清來說,唯一勇敢過的一次,是向爺爺爭取了這場婚姻。她生在周家這樣的家庭,再過幾年,不出意外會被安排跟其他門當戶對的人相親。既然如此,何不自己爭取一次。
賭一把。
賭江鶴齊會不會答應。
哪怕他並不喜歡她,可至少,她終於費盡千辛萬苦來到了他麵前。
他是她的夜不能寐,她的今生不可得。
長夜將盡,天漸漸亮起來時,榕縣迎來了一場撼天動地的瓢潑大雨。嘈雜的雨聲似要將人間填滿,雨中夾雜著一絲清涼的風送進窗口。
這是婚後第二年,他們互相表明了心意,所有的愛都有了棲息之地,不再漂泊無依。
幼清靠在江鶴齊的耳邊說:“我們以後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燈熄滅以後,隻剩下窗外稀薄的天光和繚繞的雨霧。
在這一夜灰蒙的居室裏,我願意被你困住一生一世。
~02~
西河旅館昨晚值班的員工小夏趴在前台打瞌睡。最近正值暑假高峰期,來榕縣這邊學陶或者參觀的遊客不少,偶爾半夜還有來辦入住的人。絡繹不絕的人見多了,小夏作為一個顏控幾乎快審美疲勞,今晨卻實實在在被驚豔了一把。
高個子的英俊男人在夜色中推開了西河旅館,身無他物,沒有攜帶任何行李,隻向小夏打聽入住的旅客中是否有個叫周幼清的人。
小夏當即起了警覺心,狐疑地打量他。
男人直接把結婚證掏出來:“我是她的丈夫,來找她有急事。”
小夏對從麟城來的幾個年輕人倒是有點印象,他們結伴而行,其中有幾個性格活潑的,嗓門大愛講笑話,小夏想不注意他們都難。幼清來跟小夏打聽過附近有哪些好吃的餐館,兩人說過幾句話。
小夏完全沒想到,幼清已經結婚了。
“她……住306。”
來跟她交班的同事起床了,小夏伸了個懶腰準備回屋睡覺,與從樓梯上下來的人迎麵撞上。淩晨時分因為室內燈光昏暗沒有仔細看清的臉現在過分清晰地展露於眼前,小夏心裏驚呼這是打哪兒來的小鮮肉大明星,麵上卻穩住,跟人打招呼:“早上好啊,幼清起床了嗎?”
江鶴齊朝她點了下頭:“還在睡。這裏附近有早餐店嗎?”
小夏連忙出門替他指方向。
外麵仍在下雨,隻是雨勢小了不少,小夏來不及問他需不需要借傘,門角就有,他已經大步邁進雨中。
小夏忽然精神抖擻,看八卦的興致上來,瞌睡都跑沒了,趴在一樓的沙發上等著,不一會兒果然看見江鶴齊提著兩人份的早餐回來了。
他的發絲和肩上落著雨珠,上樓之前回頭跟小夏說:“306房間的空調壞了。”
小夏記下來,表示待會兒就找師傅過去看看哪裏出了問題,一邊在手機上跟“基友”說店裏來了一對顏值超高的夫妻,把偷拍的男人出門去買早餐走進細雨中的背影圖發了過去,隨便抓拍的,意境極佳。“基友”在那邊嗷了半天想看正臉。
幼清昨晚睡得不好,淩晨四點又因為江鶴齊心情跌宕起伏,天亮之後洗了個澡就精疲力竭地睡了。江鶴齊出去一趟回來發現她縮在床上還沒醒,額頭又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借來的電扇轉起來發出卡殼似的怪叫,噪音太大,江鶴齊隻好關了,坐在床頭用幼清放在桌上買來當紀念品的小折扇一下一下地替她扇著風。
他看了她許久,想起幾個小時前她說的,我會一直等你啊。
情難自禁,他俯身吻她的額頭。
幼清睫毛顫了顫,先前是半夢半醒,現在是睡意全消,閉著眼睛在裝睡,心裏亂作一團不知道該怎麼麵對江鶴齊。淩晨哭得太凶,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
江鶴齊手上搖著扇子沒停,挑起嘴角笑:“是不是我服務很到位,周小姐想再多享受一下?”
幼清驚得睜開眼睛,臉上掛著被拆穿的羞惱,小聲嘀咕:“你早知道啊。”
“睡飽了嗎?”江鶴齊撩了撩她的頭發。
她點頭。
“那就去刷牙洗臉吃早餐。”
幼清依言照做,用手指理了理頭發,發現床頭櫃上一個熟悉的紅色小本,不解地問江鶴齊:“你怎麼把結婚證帶來了?”
江鶴齊說:“不隨身攜帶怎麼證明我跟你之間的合法關係。”當時想的是,他半夜三更找過去告白,小姑娘要是鬧脾氣了死活不肯接受,就直接把證掏出來往桌上一放,她這輩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就是這麼混,從來沒說過自己是什麼好人。
沒用過強取豪奪的手段,隻是這一次動了真心,反倒不知所措。
“還好你乖啊,”他用胳膊虛虛地圈住她,眉睫之中還存著少年時的桀驁,“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
他曾經不明白她的心意,虛耗她的時光,帶給她糟糕的婚姻體驗。她卻一如既往,願意接納他。
幼清不會讀心術,不明白他在想什麼,隻是當他依偎過來的時候本能地張開雙手回抱住他,眼睛盯著桌上的塑料袋子,猜想裏麵的包子是什麼餡兒的。
“我看你什麼行李都沒帶,今天就準備回麟城嗎?”洗漱完,幼清咬開包子,驚喜地發現居然是紅豆餡兒的,軟糯香甜。
江鶴齊說:“不著急回去,今年的年假還沒休,我就當休假好了。”
幼清指著他身上經過一夜已經起皺的襯衫:“可是你連換洗衣物都沒帶。”
“讓助理送過來。”江鶴齊不假思索地說。
幼清臉頰被包子撐得鼓鼓的,她咽下一口,覺得那樣太麻煩人家,想了想說:“我發現這邊也有幾間賣衣服的店,今天帶你過去看看,要是實在沒有合適的,再叫人送過來行不行?”
“都聽你的。”
於是當天,幼清的行程就有了變化,她跟帶頭的負責人電話聯係了,說今天不跟他們一起行動。對方也不好說什麼,隻是讓她出門注意安全。
“他們今天要去山裏找一個燒陶的老師傅學經驗,”幼清掛了電話,跟江鶴齊說,“而我隻能陪你去買衣服。”
江鶴齊心裏高興,麵上卻不顯,勾著半邊嘴角顯得桀驁又無賴,一把把人拉到腿上坐著:“事有輕重緩急,我比較重要。”
幼清故作驚訝地輕呼一聲:“啊,不要臉。”
外邊有人敲房門。
幼清慌忙要站起來,腰肢被他牢牢掐住了,動彈不得。
“有人敲門啊,你快放開。”
見她真的急了,江鶴齊才不緊不慢地鬆了手,臉上還是笑:“你慌什麼,咱們又不是偷情。”話音未落,被幼清踩了一腳。
門外是小夏找過來的空調維修人員,還有西河旅館的老板娘。空調一時半會兒修不好,老板娘提出給幼清換房間。
加上江鶴齊過來了,多出一個人,小小的單人間顯得太過擁擠,本來就要將房間升級才夠住。
老板娘問:“你們想升級成哪種房間?”
幼清想也不想地說:“雙人間。”
江鶴齊:“大床房。”
老板娘望著兩人目光曖昧,連站在桌子上正在排查空調故障原因的維修人員也轉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
幼清別了一下頭發,裝作若無其事地改口:“大床房。”
“我們結婚了。”追加的這句不知道是告訴自己,還是解釋給別人聽的。
江鶴齊見她窘迫的樣子太可愛,笑出了聲,去牽她的手:“媳婦兒趕緊換房間,待會兒你還要出去給我買衣服。”
幼清趕緊埋頭收拾東西去了。
升級之後的房間算是西河旅館最好的一間房了,避開臨街的那一麵,減少了噪音,推開窗能看見連綿的山和一條玉帶似的河,偶爾有風從水麵吹拂過來,穿堂而過,帶來些許涼意。室內的條件不盡如人意,但比之前幼清住的那間要好上太多。
“就住這間嗎?”幼清詢問江鶴齊的意見。
江鶴齊點頭。
“還以為你會提出換酒店。”幼清說。西河旅館已經建了好幾年,各項設施老舊,完全比不上當地經營出色的幾家民宿和酒店,但是地理位置是好的,離幾處陶廠都比較近。而且與她同來的其他組員都住在這家,一起活動也比較方便。
但如果江鶴齊嫌棄這裏條件差,住不習慣,提出要換地方住,幼清也是一定會答應的。
她一點兒也舍不得委屈他。
江鶴齊好笑地看著她:“我一個大男人,哪有那麼嬌生慣養?你都願意住這裏了,我還有什麼好嫌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