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於是派兵把那些躲著不見的商紳,揀大的,都抓來。又派兵去六華春、老正興、老萬全,還有奇芳閣,把那些有名的廚師一個個也抓來。同時頒布命令,大宴全軍將士,連以上軍官,通通到司令部大廳喝酒。
四
一切安排妥當,司令命令兩個衛兵守在臥房門口,自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司令部裏亂成了一鍋粥,誰也吃不透司令打什麼主意。正當司令酣睡之際,司令部裏還有一個,迷迷糊糊地睡著不肯醒。
這個人就是張二胡。張二胡做了一夜的夢,幾次夢到有個穿白衣服的人來找他。那白衣服寬寬大大的,沒有袖子,也沒有紐扣,倒像是站著的白床單。那人在白衣服中不成個形狀,隻有一個小小黑黑的腦袋,在上麵動過來,動過去。有時是個女的,有時是個男的,有時是個老太婆,有時是個小男孩。弄得張二胡神魂顛倒,幾次死過去,又活過來。天亮時隻覺得筋疲力盡,渾身的骨頭散了架,仿佛幹了一天的重活。前後的窗大開著,因而更覺得腦袋隱隱的疼。那陽光從東西窗射進來,逼得他睜不開眼,於是倒頭再睡,直到司令派來的人喊他去拉二胡。
張二胡眼屎巴巴地往大廳去。隻見那邊裏裏外外,都鋪開了酒席。數不清的下人,上菜下菜地忙個不停。司令和高參謀,還有幾位高級些的軍官、幕僚,陪著硬抓來的商紳坐上席,其他軍官挨著往下坐。大廳裏坐不下,也不知從哪弄來了毛竹、草席,就便搭了些棚。在棚裏喝酒的都是些下級軍官,見了酒肉沒了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倒是可憐了那些坐上席的商紳,一個個愁眉苦臉,對著眼前的美酒佳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張二胡提著把二胡,前顧後盼,也不知往哪去是好。正猶豫,有人來把他引到大廳的一個角上,那裏已放好了一個單席,一張半圓的小桌,一張半舊的木方凳,備了幾樣菜,還有酒。
司令穿著件苧麻涼衫,手上一把鵝毛扇,正站著說話:“諸位父老的話,本司令哪能不聽,南京乃六朝繁華之地,一旦毀於戰火,我輩罪責難逃。不過這眼下,是張勳來打我,我不得不打。況且,討袁也不是樁開玩笑的事,關係著共和的生死存亡。大丈夫死且報國,焉能偷生怕死,為後人所笑?”
那些商紳最怕聽司令“寧為共和死,不為專製生”的豪言,打起仗來吃虧的是老百姓,尤其是他們這些有錢的老百姓,於是公推了一位會說敢說的代表表態。這代表也不謙讓,站起來豁出去地說道:“共和專製,且不管他,隻是這麼打來打去,司令也該為南京的平民百姓想想。討袁之役,明擺的已經輸了,再說這偌大一個南京城,明擺著守不住。”說著,偷眼看司令,見他十分認真地聽著,手上的鵝毛扇微微翻動,心一橫,索性明說:“勝負乃兵家常事,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這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司令如能讓南京幸免於戰火,真正功德無量。”
司令點頭稱是,隻是反問,既然要走,又可往哪走呢?眾商紳都說,往哪走,司令神機妙算,自然知道。司令說:“這也是,隊伍往哪開拔,原不該讓諸位操心。隻是,這開拔費,”也不管那一張張立刻掛了下來的哭喪臉,頓了頓,繼續說,“這開拔費,不得不要諸位操心。”眾商紳忙不迭地哭窮,說是今天要餉,明天要餉,就有金山銀山,也用完了,他們實在是沒錢,石頭裏熬不出油來。司令臉一沉,扇子不搖了,說:“石頭裏自然熬不出油來。不過這油藏在芝麻的硬殼裏,不用勁,是榨不出的。南京城外的炮聲,一天比一天打得緊,有話慢慢說也來不及,今天把諸位請來,話不說清楚,大家誰也別想走。”眾商紳發現自己成了肉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那高參謀在一旁坐著,也有些吃驚,卻插不上嘴。
司令說:“我也是秀才出身。俗話說,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不是本司令和你們為難,我這些弟兄,一個個都是有嘴的,難道你們要他們餓著肚子開路不成?雖然軍令如山倒,但現在是什麼時候?本司令說不許搶劫,他們就當真不搶了?這些弟兄,光複南京,創建民國,可是立過大功的,他們無愧於你們,為你們出生入死,提著腦袋幹,難道你們真願意寒了他們的心?”司令把該說的話說完,一做手勢,喊張二胡拉二胡。張二胡閑了半天,因為沒他的事,這會已經有了些酒意。調了調弦,弓一抖,神氣十足地拉起來。一曲未了,司令幹咳了一聲,說:“既然如此,我也不便耽擱諸位,隻望諸位回去火速準備,今天夜裏把餉銀湊齊。”那些商紳免不了哭著臉,賭咒發誓,要求寬限三天。司令笑著說,如果是三天,那還是留著給張勳用吧。手下已喊送客,司令破例送客到門口,拱了拱手,說:“恕不遠送,眼下正當亂,遊兵散勇不得不防,派幾個人送你們回去,免得生出意外。”於是三五個兵押一位客,各自走了。
司令大大咧咧地回來,那些下級軍官,大碗吃肉的勁頭已經沒了,酒還在喝。那些坐上首的軍官、幕僚,還有幾位有名無錢的地方父老,譬如那位一再在司令部留飯的老翰林,一起站起來迎接司令。老翰林盛誇司令的鐵腕,大拇指差點能蹺到手背上。司令領了情,率先坐下,衝張二胡一個手勢,要大家繼續喝酒,張二胡抖弓再拉,根本也沒人有心思聽他拉什麼曲子。司令一杯酒仰頭而盡,照了照杯,側過頭來,在那些軍官中找來找去,正色地問道:“怎麼不見何副官?”
眾軍官今天這頓酒本來就喝得糊塗,繞不清司令葫蘆裏賣什麼藥,反正私下的想法差不多。餉是要的,仗卻不想打。這會猛聽見問何副官,都想起昨夜的事,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不吭聲,高參謀也吃不透什麼意思。張二胡那邊二胡仍然嘰嘰嘎嘎地拉著,不知誰說了聲“何副官還押在軍法處”,於是各種眼光不約而同地都射在了司令身上,隻見他猛然想起了似的,一拍腦門,苦笑道:“請,快請。”
趕忙有人去提何副官。這何副官在軍法處正悠悠地睡覺。去的人依舊用繩子五花大綁的把他捆起來,氣勢洶洶地押到大廳。何副官一見這場麵,未到司令跟前,兩腿已經軟了,哭著喊饒命。司令眼角一掃眾軍官,不耐煩地喊道:“鬆綁,鬆綁。站起來。”綁鬆了,何副官也不敢站,腦門碰地,兩手碰地,嘴裏還在喊。司令火了,一拍桌子,衝他嚷道:“你站起來,我不殺你。”那聲音如雷貫耳,聽者都嚇了一跳。何副官極尷尬地站起來,不知所措,滿臉的白麻子紅臉上更顯眼。司令極厭惡地擺了擺手,讓他入席。何副官還在猶豫,早有人讓了位子,拿了酒筷來。他坐是坐了,心裏七上八下。
司令說:“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吃起姨太太的豆腐來。”眾軍官聽了,暗暗竊笑,聽著司令繼續往下說,“誰都知道,吃我們這碗飯,最他娘丟人,就是做王八。你好膽子。”何副官臉色剛有些正常,聽著這番殺氣騰騰的話,臉上青是青,白是白。司令又說:“我殺了你,也在理上。不過,我知道你有幾個生死兄弟,殺了你,就寒了他們的心,總得留點麵子給他們是不是?”有幾位軍官聽司令說得這麼坦白,太赤裸裸的,反倒有些不自在,扭了扭身子,眼光又不約而同射向高參謀。這高參謀正坐立不安,叫眾人這麼一看,不禁挺了挺胸脯,幹咳一聲。司令都看在眼裏,笑著說:“再說你好歹也是員虎將,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我一個司令,為著一個女人,和你打破了醋壇子玩命,也犯不著。你若是喜歡這麼個賤人,我也可以成全。”說著,一時性起,派人去傳沈姨太來。
在座的人都叫司令的豪舉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那些軍官們沒想到司令會這麼邪門,吃驚之外,又佩服,又害怕。隻有那老翰林糊塗蛋,不識相地瞎捧場,說司令以美人相贈,在曆史上原是有典的。氣得司令差點扔隻酒杯在他臉上,板著臉說,什麼典不典的,軍情火急,老先生還是免開尊口為好。這時沈姨太已到,半邊臉腫得多高,仿佛變了個人。頭發蓬亂著,額頭上垂下一綹,擋住了半個眼睛,更顯得狼狽。環兒抱著小少爺跟著。小少爺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兩眼滴溜滴溜在大廳上下轉,嚷著要媽抱。司令一邊示意讓環兒把小少爺送回去,一邊喊何副官帶人。眾人見司令真的來了這一手,心裏七葷八素,不知這戲怎麼收場。何副官想司令存心不放自己過去,剛有些活的希望,這會又在往死路上逼。司令的姨太太自然不能要,天知道他是存了什麼心,弄得何副官坐也不是,跪也不是,開口不是,不開口又不是。高參謀隻好站起來打圓場,命令手下把沈姨太送回去,一邊請司令息怒。司令執拗著不許把姨太太送走,冷冷地對高參謀說:“我又不曾生氣,你讓我息什麼怒?”說著又是一笑,眯著眼睛望著何副官,“白給你個老婆,你竟不要?”
何副官撈著說話的機會,離了座,依然在老地方跪下:“小人實在是一時糊塗,司令海量,抬抬手,小人也就過去了。我就是吃了屎,今生今世,也不敢忘司令的大恩大德。”司令見了何副官這副熊樣,滿心的看不起,一肚的怨恨就移到了沈姨太身上,話鋒猛一轉,深明大義地說道:“也好,自古女人是禍水,事都壞在娘們兒身上。這賤人,你姓何的副官不要,我做司令的留著,也沒用。在座的都給我拿個主意,這樣的騷貨,怎麼處置?”
一個小軍官酒喝多了,坐在下麵自言自語道:“怎麼處置,交給俺兄弟們,保證不會虧待了她。”其他的小軍官聽了,都笑出聲來。高參謀在上麵聽著不像話,一拍桌子,大叫放肆,站起來,對司令極誠懇地說:“小弟有個主意,司令不知肯不肯給麵子?”司令讓他說,高參謀又幹咳了一聲,說不如打發些銀子,送沈姨太回原籍的娘家拉倒。眾軍官聽了,又笑。因為整個司令部裏,恐怕隻有高參謀一個人不知道沈姨太的出身。司令心裏對沈姨太的厭惡越發增加,恨恨地說:“這婊子出身的,沒個好貨。你們隻管為我尋一個下流的男人來,拉車的也好,殺豬的也好,胡亂地把她配了算事。”高參謀等聽了無不驚駭,那老翰林大叫“使不得,使不得”,司令說:“你老先生若是中意,讓她服侍你也行。”老翰林急得舌頭差點咽到喉嚨口,兩手舉著亂搖,說不出話來。眾人見了都大笑,司令也忍不住笑。笑了一會兒,司令看見張二胡坐在角落裏,正舉著脖子東張西望,把個臉急得紅紅的就笑道:“快拉一首好曲子來聽聽。你拉得好,老子今天把這個婊子送給你,快拉。”在座的聽這話都好笑,甚至愁眉苦臉的沈姨太,也忘形忘情,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