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一章(2 / 3)

“不會。”

“不會就學。別的不學這個也得學!”

知道再和她強下去菜就被哥哥姐姐們夾完兒濺到了我的臉上和衣服上,引得哥哥姐姐們一陣嬉笑。

“不管用哪隻手吃飯,吃到嘴裏就中了,什麼要緊。”媽媽終於說話了。

“那怎麼會一樣?將來怎麼找婆家?”

“我長大就不找婆家。”我連忙說。

“不找婆家?娘家還養你一輩子哩。還給你紮個老閨女墳哩。”

“我自己養活自己,不要你們養。”

“不要我們養,你自己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自己給自己喂奶長這麼大?”她開始不講邏輯,我知道無力和她抗爭下去,隻好不作聲。

下一次,依然如此,我就換個花樣回應她:“不用你操心,我不會嫁個也是左撇子的人?我不信這世上隻我一個人是左撇子!”

她被氣笑了,“這麼小的閨女就說找婆家,不知道羞!”

“是你先說的。”

“哦,是我先說的。咦——還就我能先說,你還就不能說。”她得意洋洋。

“姊妹四個裏頭,就你的相貌吸哨她,還就你和她不對路。”媽媽很納悶,“怪哩。”

3

後來聽她和姐姐聊天我才知道,她小時候娘家的家境很好,那時我們李家的光景雖然不錯,和她王家卻是絕不能比的。他們大家族枝枝杈杈四五輩共有四五十口人,男人們多,家裏還雇有十幾個長工,女人們便不用下地,隻是輪流在家做飯。她們這一茬女孩子有八九個,從小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是學做女紅和廚藝。家裏開著方圓十幾裏最大的磨坊和粉坊,養著五六頭大牲口和幾十頭豬。農閑的時候,磨房磨麵,粉坊出粉條,牲口們都派上了用場,豬也有了下腳料吃,豬糞再起了去壯地,一樣也不耽擱。到了趕集的日子,她們的爺爺會駕著馬車,帶她們去逛一圈,買些花布,頭繩,再給她們每人買個燒餅和一碗羊雜碎。家裏哪位堂哥娶了新媳婦,她們會瞞著長輩們偷偷地去聽房,當然也常常會被發現。一聽見爺爺的咳嗽聲,她們就會作鳥獸散,有一次,她撒丫子跑的時候,被一塊磚頭絆倒,磕了碗大的一片黑青。

嫁過來的時候,因為知道婆家這邊不如娘家,怕姑娘受苦,她的嫁妝就格外豐厚:帶鏡子和小抽屜的臉盆架,雕花的衣架,紅漆四屜的首飾盒,一張八仙桌,一對太師椅,兩個帶鞋櫃的大樟木箱子,八床緞子麵棉被……還有那張水曲柳的黃漆木床。

“一共有二十抬呢。”她說。那時候的嫁妝是論“抬”的。小件的兩個人抬一樣,大件的四個人抬一樣。能有二十抬,確實很有規模。

說到興起,她就會打開樟木箱子,給姐姐看她新婚時的紅棉褲。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棉褲的顏色依然很鮮豔。大紅底兒上起著淡藍色的小花,既喜悅,又沉靜。還有她的首飾。“文革”時被破四舊的人搶走了許多,不過她還是偷偷地保留了一些。她打開一層層的紅布包,給姐姐看:兩隻長長的鳳頭銀釵,因為時日久遠,銀都灰暗了。她說原本還有一對雕龍畫鳳的銀鐲子,三年困難時期,她響應國家號召向災區捐獻物資,狠狠心把那對鐲子捐了。後來發現戴在了一名村幹部的女兒手上。

“我把她叫到咱家,哄她洗手吃饃,又把鐲子拿了回來。他們到底理虧,沒敢朝我再要。”

“那鐲子呢?”

“賣了,換了二十斤黃豆。”

她生爸爸的時候,娘家人給她慶滿月送的銀鎖,每一把都有三兩重,一尺長,都佩著繁繁瑣瑣的銀鈴和胖胖的小銀人兒。她說原先一共有七把,破四舊時,被搶走了四把,就隻剩下了三把,後來大哥和二哥生孩子,生的都是兒子,她就一家給了一把。姐姐生的是女兒,她就沒給。

“你再生,要生出來兒子我就給你。”她對姐姐說,又把臉轉向我,“看你們誰有本事先生出兒子。遲早是你們的。”

“得了吧。我不要。”我道,“明知道我最小,結婚最晚。根本就是不存心給我。”

“你說得沒錯,不是給你的,是給我重外孫子的。”她又小心翼翼地裹起來,“你們要是都生了兒子,就把這個鎖回回爐,做兩個小的,一人一個。”

偶爾,她也會跟姐姐聊起祖父。

“我比人家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她說,她總用“人家”這個詞來代指祖父。“我過門不多時,就亂了,煤窯廠子都關了,你太爺爺就回家閑了,家裏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啥金磚?銀磚也沒抱上,抱的都是土坷垃。”

“人家話不多。”

“就見過一麵,連人家的臉都沒敢看清,就嫁給人家了。那時候嫁人,誰不是暈著頭嫁呢?”

“和人家過了三年,哪年都沒空肚子,前兩個都是四六風。可惜的,都是男孩兒呢。剛生下來的時候還好好兒的,都是在第六天頭上死了,要是早知道把剪刀在火上烤烤再剪臍帶就中,哪兒會隻剩下你爸爸一個人?”

後來,“人家”當兵走了。

“八路軍過來的時候,人家上了掃盲班,學認字。人家腦子靈,學得快……不過,世上的事誰說得準呢?要是笨點兒,說不定也不會跟著隊伍走,現在還能活著呢。”

“哪個人傻了想去當兵?隊伍來了,不當不行了。”她毫不掩飾祖父當時的思想落後,“就是不跟著這幫人走,還有國民黨呢,還有雜牌軍呢,哪幫人都饒不了。還有老日呢。”——老日,就是日本鬼子。

“老日開始不殺人的。進屋見了咱家供的菩薩,就趕忙跪下磕頭。看見小孩子還給糖吃,後來就不中了,見人就殺。還把周歲大的孩子挑到刺刀尖兒上耍,那哪還能叫人?”

老日來的時候,她的臉上都是抹著鍋黑的。

“人家”打徐州的時候,她去看他,要過黃河,黃河上的橋散了,隻剩下了個鐵架子。白天不敢過,隻能晚上過。她就帶著爸爸,一步一步地踩過了那條漫長的鐵架子,過了黃河。

“月亮可白。就是黃河水在腳底下,嘩啦啦地嚇人。”

“人家那時候已經有通訊員了,部隊上的人對我們可好。吃得也可好。可飽。住了兩天,我們就回來了。家屬不能多住,看看就中了。”

那次探親回來,她又懷了孕,生下了一個女兒。女兒白白胖胖,麵如滿月,特別愛笑。但是,一次,一個街坊舉起孩子逗著玩的時候,失手摔到了地上。第二天,這個孩子就夭折了。才五個月。

講這件事時,我和她坐在大門樓下。那個街坊正緩緩走過,還和她打著招呼。

“歇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