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一章(3 / 3)

“歇著呢。”她和和氣氣地答應。

“不要理他!”我氣惱她無原則地大度。

“那還能怎麼著?賬哪能算得那麼清?她也不是蓄心的。”她歎氣,“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得活著。”

後來,她收到了祖父的陣亡通知書。“就知道了,人沒了。那個人,沒了。”

“聽爸爸說,解放後你去找過爺爺一次。沒找到,就回來了。回來時還生了一場大病。”

“哦。”她說,“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一張紙就說這個人沒了,總覺得不真。去找了一趟,就死心了。”

“你是哪一年去的?”

“五六年吧。五六五七,記不清了。”

“那一趟,你走到了哪兒?”

“誰知道走到了哪兒。我一個大字不識的婦女,到外頭知道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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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光榮烈屬,建國後,她當上了村裏的第一任婦女主任,婦女主任應該是黨員。組織上想發展她入黨,她猶豫了,聽說入黨之後還要交黨費,還要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和會議,她更猶豫了。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寡婦,從哪方麵考慮都不合適。“我能管好我家這幾個人就中了,哪兒還有力氣操那閑心。”她說。

她謝絕了。但是後來時興人民公社大食堂,她以烈屬身份要求去當炊事員。

“還不是為了能讓你爸爸多吃二兩。”她說。

隨著我們這幾個孩子的降生,家裏的生活越來越緊巴。在生產隊裏的時候,因為孩子們都上學,爸爸媽媽又上班,家裏隻有她一個勞力掙工分,年終分配到的糧食就很少,顆顆貴似金。肯定不夠吃,得用爸爸的工資在城裏再買。這種狀況使得她對糧食的使用格外細膩。她說有的人家不會過,麥子剛下來時就猛吃白麵,吃到過了年,沒有多少白麵了,才開始吃白麵和玉米麵雜卷的花饃。後來花饃裏的白麵也吃不上了,就隻好吃純黃的窩窩頭,逢到賓來客往,還得敗敗興興地去別人家借白麵。到了收麥時節,這些人家拿到地裏打尖兒的東西也就隻有窩頭。收麥子是下力氣活兒,讓自己家的勞力吃窩頭,這怎麼說得過去呢?簡直就是丟人。

她從來沒有丟過這種人。從一開始她就隔三岔五讓我們吃花饃,早晚飯是玉米麵粥,白麵隻有過年和收麥時才讓吃得盡興些。過年蒸的白麵饃又分兩種,一種是純白麵饃,叫“真白鴿”。主要用於待客。另一種是白麵和白玉米麵摻在一起做的,看起來很像純白麵饃,叫“假白鴿”。主要用於自家吃。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客人當然得吃好的。”她說,“自己家麼,填坑不用好土。——也算好土了。”

雜麵條也是我們素日經常吃的。也分兩種:綠豆雜麵和白豆雜麵。綠豆雜麵是綠豆、玉米、高粱和小麥合在一起磨的。白豆雜麵是白豆、小麥和玉米合在一起磨的。雜麵粗糙,做不好的話豆腥味兒很大。她卻做得很好吃。一是因為搭配比例合理,二是在於最後一道工序:麵熟起鍋之後,她在勺裏倒一些香油,再將蔥絲、薑絲和蒜瓣放在油裏熱炒,炒得焦黃之後將整個勺子往飯鍋裏一燜,隻聽哧啦一聲,一股濃香從鍋底湧出,隨即滿屋都是油亮亮香噴噴。

那時候沒法子吃新鮮蔬菜,一到春天就青黃不接,她就往稀飯裏放榆葉,黑槐葉,蛐蛐菜,馬齒菜,薺菜和灰灰菜,還趁著四季醃各種各樣的醬菜:春天醃香椿,夏天醃蒜苗,秋天醃韭菜,辣椒,芥菜,冬天醃蘿卜和黃菜。僅就白菜,她就又分出三個等級,首先是好白菜,圓滾滾,瓷丁丁。其次是樣子好看卻不瓷實的,叫青幹白菜。最差的是隻長了些幫子的虛棵白菜。她讓我們先吃的是青幹白菜,然後是好白菜。至於虛棵白菜,她就放在鍋裏煮,高溫去掉水分之後,再掛在繩子上晾幹,這時的白菜叫做“燒白菜”。來年春天,將燒白菜再回鍋一煮,就能當正經菜吃。有幾年春天,她做的這些燒白菜還被人收購過,一斤賣到了三毛錢。

“它們喂人,人死了埋到地下再喂它們。”每當吃菜的時候,她就會這麼說。

一切東西對她來說似乎都是有用的:玉米衣用來墊豬圈,玉米芯用來當柴燒。洗碗用的泔水,她從來不會隨隨便便地潑掉,不是拌雞食就是拌豬食。我家要是沒雞沒豬,她就提到鄰居家,也不管人家嫌棄不嫌棄。“總是點兒東西,扔掉了可惜。”她說。內衣內褲和襪子破了,她也總是補了又補。而且補的時候,是用無法再補的那些舊衣的碎片。“用舊補舊,般配得很。”她說。我知道這不是因為般配,而是她覺得用新布補舊衣就糟蹋了新布。在她眼裏,破布也分兩種,一種是純色布,那就當孩子的尿布,或者給舊衣服當補丁。另一種是花布,就縫成小小的三角,三角對三角,拚成一個正方形,幾十片正方形就做成了一個花書包。

路上看到一塊磚,一根鐵絲,一截塑料繩,她都要拾起來。“眼前沒用,可保不準什麼時候就用上了。寧可讓東西等人,不能讓人等東西。”她說。

“你奶奶是個仔細人哪。”街坊總是對我們這麼感歎。

這裏所說的仔細,在我們方言中的含義就是指“會過日子”,也略微帶些形容某人過於吝嗇的苛責。

她還長年織布。她說,年輕時候,隻要沒有什麼雜事,每天她都能卸下一匹布。一匹布,二尺七寸寬,三丈六尺長。春天晝長的時候,她還能多織丈把。後來她學會了織花布,將五顏六色的彩線一根根安在織布機上,經線多少,緯線多少,用哪種顏色,是要經過周密計算的。但不管怎麼複雜,都沒有難倒她。五十年前,一匹白布的價是七塊兩毛錢,一匹花布的價是十塊六毛錢。她就用這些長布供起了爸爸的學費。

紡織的整個過程很繁瑣:紡,拐,漿,落,經,鑲,織。織隻是最後一道。她一有空就坐下來摩挲那些棉花,從紡開始,一道一道地進行著,慢條斯理。而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每每早上醒來,和鳥鳴一起湧入耳朵的,確實也就是唧唧複唧唧的機杼聲。來到堂屋,就會看見她坐在織布機前。梭子在她的雙手間飛魚似的傳動,簡潔明快,嫻熟輕盈。

生產隊的體製裏,一切生產資料都是集體的,各家各戶都沒有棉花。她能用的棉花都是買來的,這讓她很心疼。一到秋天,棉花盛開的時節,我和姐姐放學之後,她就派我們去摘棉花。去之前,她總要給我們換上特製的褲子,口袋格外肥大,告訴我們:“能裝多少是多少。”我說:“是偷吧?”她就“啪”地打一下我的腦袋。

後來,她織的布再也賣不動了,再後來,那些布把我們家的箱箱櫃櫃都裝滿了,她的眼睛也不行了,她才讓那架織布機停下來。

她去世那一年,那架織布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