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機器》的反機器敘述
凡看過《機器》的人都表示,書很好看,也很有趣,讀來有種久違了的親和感,甚至有一種接通了地氣或者打通了經脈的欣悅感。作者肖克凡非要給這部小說起名《機器》,他不怕有人誤認為是科技書籍,他說,社會是一部機器,家庭是一部機器,人也是一部機器,還說,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很難。應該承認,“機器”的命名,可能是作者的靈光一閃,未必有多少微言大義,卻不無反對媚俗,反對矯情,回到本原,以樸拙和冷硬來現身文壇的追求。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作者筆下的這些人物,與機器有著不解之緣,他們伴機器而生,為機器流汗,過著適應機器的節奏的日子。所以,小說叫《機器》沒有錯。
然而,在我看來,作者的敘述,講故事的方式,卻是一種反機器的敘述,盡量遠離機器,把機器般刻板的生存轉化成一種生龍活虎般的存在。誠然,這裏的工人家庭的兩代人的基本生存離不開機器,精確的流水作業要求工人們像“螺絲”一樣擰在某個位置,不得隨意更動,他們的相當一部分生活內容也是單一的、刻板的。但是,在《機器》裏,作者生怕機器壓抑了個性、擠掉了人情,於是他使用充分感性化的,個性化的,情感化的筆觸,努力發現和還原在機器一般生存之下的一群活生生的人,也即中國北方工人階級及其後裔們的真實鮮活的麵孔。作者拋棄了正麵攻堅的沉重寫法,以及與生產流程相始終的常規構思,從市井生活下手,從家庭關係下手,從人的命運戲劇下手,從地方的風俗和韻味下手,我們甚至會感到,作者有時候是在用寫鄉土的筆調寫產業工人。正是這樣的一種敘述姿態,構成了這部小說在文本上的奇特之處。它是把大機器生產與本土化、市井化、地域文化相對接,把宏大的主題與小人物的命運相對接,把公共的、現化化的背景與民間的、滿含津味文化情趣的世態人情相對接,遂形成了在這個題材領域裏不多見的敘述魅力。
《機器》出版後,人們從不同側麵闡釋它。有的認為,它寫了國企改革的艱難。的確,第二代人王瑩、王鳳、王建設們的故事可以說明這一點。肖克凡在中篇《最後一個工廠》裏就曾灌注了他自己的思考;有的認為,它的話題集中在如何看待勞模的問題上,以兩代勞模的命運際遇為紐結,來透視中國工人階級的曆史命運。這也不無道理,從牟棉花、王金炳到王瑩、王建設,不同的背景,不同的主題,世事滄桑,升沉浮降,“勞模”值得思索的東西不少。但我以為,這些都是此書不同時間段的亮點,不是整本書的寄托所在。從時間的大跨度來看,從日偽時期一直寫到今天的國企改革來看,從由三條石開始到三條石終結來看,我個人認為,作者要表達的是,北方工人階級的曆史和現在的生存狀態,他們的成長史、奮鬥史、心靈史,他們在不同時段的精神、意誌和追求。這曾是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群,今天又是一個被遺忘、被忽視的人群。在作者看來,他們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怎樣從過去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本身就是一個蘊含著深厚曆史文化內容的課題。但這又是一個難題,難在怎麼認識和評價他們的曆史地位的劇變,怎麼把握分寸。作者不是簡單的謳歌,不是簡單的發泄,也不是采取尖銳提問的“問題小說”方式,而是冷靜地思考著、注視著、訴說著這個人群的變化,發掘他們內蘊的精神價值,指出,這精神仍然潛在地存活在今天的生活之中,依然在發揮著光和熱。這是它成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