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向被認為缺少詩意和情趣的工業題材寫作來說,這部小說有幾個特點值得稱道。其一是:回到人。讓人物從機器般的生存中掙脫出來,一個個頭角崢嶸,盡顯個性。人是最具魅力的,性格是永恒的,人物才是成功的關鍵,最值得玩味的,好看就好看在這裏,要不怎麼叫司芬克斯之謎。我以為牟棉花寫得最見棱角。來自民間的“牟大膽兒”,天不怕地不怕,兩次考工的表現,“捏著耳朵貓著腰撅著腚轉悠六圈兒”的頑皮相,凍掉腳指頭的慘遇,怒打白小林,貼反日傳單,以身護廠的勇氣,直到打破“全國接頭紀錄”自豪,這樁樁件件,真是虎虎有生氣。靳大姑、王金炳、白鳴歧、王瑩、白小林,哪一個都不弱。白小林多少有些編造痕跡。是性格、人物、個性,給這部小說添了彩,本來寫好人物是小說最基本的要求,現在卻好像重新發現真理一樣。
其二是,回到語言,讓語言成為目的,成為“存在的家”,對語言潛能的利用和開發很重視。語言不再是手段,而是目的,與文本緊緊焊接在一起不可分離。很久以來,不少作家的語言脫離生活,形成了一種大而無當、故作深沉的空洞化敘述,《機器》一掃其裝腔作勢,找回了文學的基本感覺,其語言還雜有詼諧,風趣化、喜劇化的韻味,為文本生色不少。作者找到了一種最能發揮自己特長的節奏和語調。且看牟棉花的出場時,“身穿小花棉襖的小丫頭片子牟棉花排在隊伍裏,腳冷。單鞋不擋寒。她從兜兒裏掏出一隻毽子,蹦蹦跳跳踢了起來,好似一隻小母雞。身邊幾個小姑娘為了暖腳湊過來一起踢,於是一隻小母雞變成了一群小母雞。”多有情趣。問她從小沒親媽吧,她說,我三歲死了親娘,八歲後娘也死了,我沒哥沒姐沒弟沒妹,從小跟奶奶長大的。此饒舌,令人忍俊不禁。
前麵說了,《機器》給人一種接通了“地氣的感覺”和久違的感動。所謂“接通地氣”,我的意思是說它與文學傳統之間溝通和銜接了。它讓我想起了不少好的工業題材的作品。繼承與創新,從來都是一個民族的文學的生生不息的兩個重要的輪子。不善於繼承,就失去創新的基礎;不善於創新,就缺乏繼承的活力。但《機器》也有比較明顯的弱點,一個方麵是,作者把人物的命運與工廠的興衰像擰麻花一樣緊緊擰在一起,間不容發,這就使得小說像大事記似的被時間牽著鼻子走,停不下來精雕細琢,也無法加強橫的深化,後半部隻能陷入交代命運和匆匆趕路之中。另一方麵,肖克凡不是一個思想型的作家,我們也沒必要這樣要求他。但問題在於,他可以駕馭他的人物,知道他們會有怎樣的行動,可是他卻常常不能把人物放置到廣闊的曆史潮流中,去把握人物與時代之間的深刻聯係。這是需要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