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現代性觀照下的鄉土之魂——《恍惚遠行》的鄉愁主題(2 / 3)

《恍惚遠行》的一個重要的思想特征是,它不是一味地沿襲啟蒙主題,國民性批判主題,或流於膚淺的謳歌和頌揚的主題,而是立足本土,努力發現傳統和新生的精神因素(正麵的,負麵的,地域的),用現代之光加以觀照,力求取得新的深度,敞現新的鄉土之魂。

父親淩維森的形象兀然而立,與我們熟悉的老式農民拉開了距離。他固然也刻苦耐勞,也忍辱負重,但他同時表現著恒毅自立,淡泊孤高,眼光遠大的一麵,不是常見的知足常樂的那種。他獨立自強,銳身自任,在危難之際,敢於擔當責任。在條件不允許時,寧可順自然,尊天意,表現出強韌自守的性格。比如他的回歸草嶺養牛,既是避世,又是進取。又比如他的二子剛死,許多鄉人鳴不平,大呼隆到鄉裏吵鬧,吃喝,有的借機滋事,他不為所惑不為所動,堅決而從容地退出,回到靜穆。作者雖未明言,但顯然認為,作為一個受到過民主自由之風吹拂的、有一定知識文化的南方農民,父親淩維森身上,已有現代因子,有現代的自由、自主、自尊和理性的意識。這種現代意識或現代精神,經過數十年鄉土生活的交融磨合,已在心中紮根,更在現實中悄然放大。這已成了他含鈣生活的精神底色。他是鄉間一株綠色的精神之樹。

作者顯然也不認為中國鄉土的現代意識的覺醒,隻是近幾十年的事,而是把上限推到上世紀初,甚至更早的時候。小說有一個情節頗值得注意:淩維森在縣城讀中學時因一次重病被西醫梁明淵所救,兩人從此結下忘年之交。梁明淵是位留學生,回來開了一家私人診所,以醫立世,疏離政治,其個性、習性和價值取向,深深地烙上西方文明的印跡。在落後閉塞、小農意識無所不在的老鴉坳,被人視為異類。老梁“憑著西醫技術獨來獨往。他目空一切,隻尊技術,穿著獨特,我行我素,不加入任何圈子,不靠圈子壯聲勢。在縣城左右不討好。”淩維森對老梁說:“在鄉下你寸步難行。”老梁回答:“關鍵是你想成為什麼人。人為自己活著,我搞過解剖。身體剖開,除了內髒、骨肉、筋血,沒有另外的負擔呀,中國人活得太累,自己給自己添繩束。解剖能治病,我就信技術。”顯然,留過洋的梁醫生並不懂得鄉村和國情。梁醫生後來遭人暗殺,淩維森未能保護得住,但心靈上的震撼是長久的。梁的精神植根於淩的心中,潛在地影響了淩的一生,如淩輟學回到山鄉就自己把握自己,拒絕當族長,正顯現他心誌性格的與眾不同。

小說賦予淩維森的動作並不很多,言語也不多,卻很見力度。他是村人的主心骨,因“觀音衝事件”——農民盜伐林木案而蒙冤受屈,坐牢一年,但他從不叫屈,沉默深思,“把一切都背起來”。晚年的淩維森承包了萬畝草嶺,大規模養牛,實則在尋求人與自然和諧的境界,由此實現自我超越。他是鄉間一個沉默的存在。他既顯現鄉間一種生命景觀,又是中國現代鄉土的一個象征。中國鄉土的精神構成其實是相當複雜的。遍翻現當代中國文學中的老式農民,獨不見淩維森這樣的麵影。從作品的藝術層麵生活層麵到思想精神層麵,都能感覺到一個近於無聲但沉甸甸的存在。應該說,淩維森的人格精神是一個新的發現,一個陌生的但富有鈣質的現代鄉土魂。

由此我又想到如何理解“現代性”的問題。近年來有兩種偏向,一種是把現代性虛玄化、另類化,懸置起來,等同於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斷言中國從來沒有現代性,隻配有近代性;另一種偏向是把現代性視為無所不包的籮筐,回避以至抹殺意識形態矛盾,把一切混融在現代性中,代替對具體問題的深入分析。事實上,現代性並不那麼虛玄莫測,它的發生肯定與西方啟蒙運動有關,它的主導內涵應是理性精神、科學精神、批判精神,它與宗法文化、專製主義、封建主義尖銳地對立著,它的內涵也隨時代發展而發展著、變異著。作為從西方移植的概念,它必然要經曆一個中國化的過程。質而言之,具有現代性的中國文學,也就是用現代文學語言和文學形式表達現代中國人的思想、感情和心理的文學。由於“現代性”這一視角,我們的文學有可能獲得一種新的整體性,發掘和表現出一些過去被遮蔽、被歪曲甚至被批判的東西,其中就有鑄造現代民族靈魂寶貴的精神資源。李伯勇平時博覽群書,善於獨立思考,這使他擁有一種更為寬闊的目光。我們可以指出他的人物還不那麼血肉豐盈,鮮活靈動,卻不能不承認他有自己在思想上的獨特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