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現代性觀照下的鄉土之魂——《恍惚遠行》的鄉愁主題(3 / 3)

小說是以人物的“自家自己”的自話自說方式和“別處別人”的客觀評說方式來展開交叉敘述的。前者中的“自家自己”,是第一人稱,始終是由淩世煙———淩維森的小兒子現身說法,他是書中的主人公;後者中的“別人”,是第三人稱,似乎是作者、敘述者、旁觀者的混合。這種得之於福克納的雙重敘述方式,凸顯了作者心目中的鄉土精神。

中心人物淩世煙,對我們來說很陌生,又很熟悉。這是一個懷揣英雄夢的不安青年,一個隨時準備衝上去,拳打腳踢,製造一番轟動效應的熱血莽漢,一個做夢都想改變個人命運的叛逆者,一個找不到精神之根的遊蕩者。真不知該怎樣評說這個不幸的人。他表現的不是傳統農民的愚昧、麻木、自私、忍從,在這一點上他前進了,但他既想改變窘境,衝出去,卻又不知怎樣衝,衝向哪裏。他有正義感,憤世嫉俗,又有破壞性,經常找錯對手,能量無處發泄,陷入狂躁,折返回來,傷害自己。他終於成了一個被視為精神病患者的人。他既有狂人的神經質式敏感,又有阿Q式的自欺欺人。他的顢頇、譫妄,剛愎自用,自大狂,出人頭地不顧後果的種種行徑,依稀可見左傾政治文化的毒害。他的悲劇性的“英雄情結”後麵是空洞的,源於文化精神上的貧困和無知。

值得注意的是,淩世煙是作為他的叔叔淩維宏的精神傳人出現的。淩維宏被淩世煙當作偶像,崇拜至死,其實是個被誇大了的空洞無物的偽英雄。他始終被肉欲所控製,原本為了追求地主小老婆,卻意外地製止了一場鄉村大械鬥,遂一夜成名,變成大英雄。後因好色和浮浪,被清出幹警隊伍,憑著蠻勇和說大話,又一度當上村隊頭人,還被視為鄉鎮幹部。他有善於見風使舵、順應左傾政治的一麵。他一直是自己感官的奴隸,“一根雞巴亂掃”了一輩子,最後被人灌了一嘴的尿,突發腦溢血猝死。我們看到,這叔侄二人有某種精神的遺傳性——都有客家文化意味的“英雄情結”,趨同和變異也是相近的,甚至如出一轍。淩世煙借姐姐被強暴一事,大鬧鄉裏,砸了個痛快。不能說他的反抗沒一點積極意義。但總是以破壞始,以破壞終。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弱者拔刀向更弱者,受虐卻又虐人,受害卻也害人。這才是真正的精神悲劇。由此我們感到,與父親淩維森相比,他們失鈣的靈魂狀態,也是他們所處時代一般的精神狀態。

淩世煙的朋友、鄉村青年石羊,陽痿患者,從老實聽話終至於殘忍殺妻,留言是: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這是時代轉折,精神世界振蕩和裂變之烈的又一個印證。然而,作者並不認為這一切是走不出的文化怪圈。當淩世煙死後,鬼魂在村莊遊蕩時,發出這樣的獨白:“那時我渴望叔叔救我——希望外在的力量改變我的命運,現在我像青草從草嶺從土地獲得力量。我隻是做一株小草,而不再做英雄夢。荒原不滅,青草永生。”他終於認同並依歸有著內在精神力量的父親,正視腳下這片土地。

這也是成為一個現代健全個體的渴望和呼喊,預示著鄉村內部新的力量和聲音,一種現代鄉村清健的聲音。真正的希望仍在生我養我的土地中。

其實,草嶺是土地的延伸,更是廣袤的土地;它是亙古以來靜穆的存在,更是晚年淩維森心之所係,傾注全身心力量進行創造的地方,是超越自我和鑄造自我的一方熱土。正是在這寧靜的草嶺,他從容而緊張地回憶,思索,在與牛農、牛和草嶺的融合中,他又有新的感悟和發現,汲取了新的力量。草嶺、牛(動物),草嶺上新型(仍流蕩傳統的血脈)的人際關係,有著淨化人心提升人性的力量。現代太陽朗照的草嶺,是淩維森力量的源泉,也是淩世煙自新的起點。正是對草嶺的深情描繪,《恍惚遠行》顯出了大氣、從容和沉靜——現代的鄉土之魂得以酣暢地呈現,豐贍的藝術境界得以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