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八章(3 / 3)

這時,五駝子已整個成了一隻可憐蟲,眼睛望著趙老師,直放哀求光澤。

趙老師讓他再背誦一次,五駝子卻隻能背出第一句來。

趙老師盯著五駝子不做聲,直到他低下頭後才說,你也回去吧。不過,我有個條件,明晚來上課之前,必須將《為人民服務》抄十遍。

五駝子連忙將頭點得像雞啄米。

從這一天起,在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裏,包括五駝子和金福兒在內的許多人,一有空便在那兒或讀或抄毛主席著作,因而也就很少看到五駝子他們在那兒極凶狠地整人了。

父親曾說,那個政治夜校,老師是趙長子,校長卻是那女瘋子,沒有她,夜校就會垮台,大家就不會去那兒。

父親又說,趙老師用心真是良苦,隻有那麼一點機會,他也不忘記用來改造西河鎮。

趙老師後來也曾親口對我說過,知識這東西,掌握多一點和掌握少一點,其區別便是幾何級數。

6

白荷會種菜喂雞,又會打豬草,鎮裏人會幹的活,她看了一遍就會。

秋天,白荷的肚子大起來時,她又到村養豬場抱了隻小豬回來。等到習文出世時,那頭豬已長得很肥很壯了。趙老師想將豬賣了,給她和習文買些衣物,可白荷不肯。她要將這豬再養一年,然後再賣,到時就能蓋兩間新房子。

白荷生習文時,父親剛剛將母親娶進門。

不知為什麼,白荷和母親挺談得來,母親也挺喜歡這個瘋女人。習文一出世模樣就很漂亮,母親說,她一定要趕快生個兒子,早點娶習文作媳婦,免得被別人搶去了。白荷安慰母親說她的女兒她誰也不給,隻給鎮上待趙老師好的人家。她對我家的事很了解,知道父親和母親對趙老師好,爺爺對趙老師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白荷會織毛衣,母親織毛衣的技術都是這瘋女人教的。此前,鎮上隻有女電話員會織毛衣,但她不愛教人。她和鎮長結婚以後,就更不愛教人了。但是白荷比她織得好,她便開始教別人,同時也從別人那裏學會了白荷教的一些花樣。

那一段日子,趙老師的背依然是又駝又彎,臉上卻長了一些肉,也有兩團紅潤色,麵頰上常見的兩隻大坑不見了。人前人後走著,也還有幾分模樣。

偶爾有鎮上的幹部來找他,要他和妻子說說,幫忙織一件毛衣,趙老師回家一說,白荷就同意了。

白荷在西河鎮替人織了二十多件毛衣後,就開始用那多餘下來的,各種各樣的線替趙老師織一件毛衣。

白荷替趙老師織毛衣時特別用心,速度比給別人織時慢許多。

習文滿一歲後的那個秋天,趙老師的毛衣隻剩下一隻袖子沒有織起來。

那天傍晚,白荷正坐在門口繼續織那最後一隻袖子,五駝子突然領著四個男人來了。

五駝子一指白荷,說,是不是她?

白荷這一次見了五駝子忘了拿菜刀,她瞅著那四個男人一臉的死灰。

男人走近來,在暮色中打量一番,然後點頭說,就是她。

白荷見到男人們走近了,身上就發起抖來,兩手自覺地伸出來,並在一起,做出一個讓人捆的樣子。

四個男人風塵仆仆地,見人就作自我介紹,說他們是女瘋子娘家的,說她早就許了人家,正要完婚時,卻讓她跑了,並跑了這麼遠,要不是這邊去信查問,他們怎麼也找不到的。

關於這封信是誰寫的,鎮上說法不一,但最可信的說法是五駝子寫的,因為隻有他可以通過他哥哥向河南各地發公函,請各級組織幫忙查詢。對於這個說法,五駝子總是說,是我寫的又怎麼樣,趙長子未必有那個狠氣來咬我的雞巴。

白荷的河南口音在鎮上早就人皆知之。

那四個男人又說,白荷娘家的成分不好,母親是地主,父親是反革命,都在牢裏關著,所以這女人才起逃跑之心的,其實她並不瘋,是裝出樣子來騙人。

鎮裏的人明知這裏麵有許多疑點,這幾個人說話的口氣也一點不像是女人娘家的,但見白荷顯然和這些人認識,也懶得深究。

那些人不要習文,隻要女瘋子,也沒有為難趙老師。

白荷臨走時,將那件尚有半截袖子沒織完的毛衣交給趙老師,並說,我不吃你的粥,我天天有飯吃了。

趙老師眼淚巴撒地拿出紅衛兵獎給他的那套軍裝,說,你我夫妻一場,我沒給你買一寸紗,這兩件衣服你拿去做嫁妝吧!

白荷是上午走的。

下午,趙老師正在教室裏上課,五駝子提著一根係豬的繩子徑直闖進來。

五駝子說,長子,你的豬合作社調走了,差兩斤不夠一百二十斤的級兒。我照顧你,還是收下了。五十塊錢在這兒,你數一數。

趙老師說,習文她媽喂了一年多,那豬上個月還稱過一次,當時就有一百六十斤。

五駝子說,誰稱的?

趙老師說,習文她媽。

五駝子說,瘋子的話誰會信,就你信!

五駝子說著揚長而去。班上的學生讓趙老師去告狀,趙老師嘴上答應了,卻沒有去。

趙老師穿著那件隻有一隻袖子的毛衣,領著習文過日子,人顯得更瘦,背顯得更駝。

那時,母親已懷上了我,她去看望習文時,每次都要趙老師將毛衣脫下來,她幫忙將袖子織完。然而趙老師總是不答應。天氣稍暖和時,他就那麼穿著毛衣,外麵也不罩外衣,從學校轉到西河鎮街上,又從西河鎮街上轉到學校,或是抱著習文,或是牽著習文。

爺爺說,趙長子這是在控訴西河鎮呢。

父親不同意,說,都這樣了,難道連殘缺不全的毛衣都不許穿,連沒有母親的孩子都不許帶嗎?

這件毛衣趙老師穿了整八年。到習文九歲時,她來我家跟母親學會了毛衣的基本織法。母親又送給她一團舊毛線。她拿回去後,用了半個暑假,將那件毛衣的袖子織全了。但此時,那一隻完整的袖子已經破了幾個洞,習文用了另外半個暑假,才將這幾個洞補好。

7

自稱叫白荷的瘋女人一走,趙老師做人的模樣,一下子又差了很多。

習文長大後,曾向許多人打聽過她母親的下落。大部分人都隻記得是河南那兒的,五駝子說得具體一點,說他記得來接瘋女人的那四個男人是信陽的。而大橋的媽,也就是當初的女電話員,則說她看過那些人的介紹信,是從汝陽來的。習文在大橋的爸臨死之前,趕著在病床上問他記不記得那件事,其時,五駝子也在旁邊守著等哥哥咽氣,五駝子還提醒過他,說是信陽,但他哥哥仍固執地嘟噥著說出安陽兩個字來。

趙老師模樣雖差,人卻特別耐得住折磨。再冷的冬天,他隻穿一件毛衣外加一件棉絮背心,因此在衣著臃腫的西河鎮人麵前更顯得瘦弱。

從來西河鎮的那一天起,趙老師每天早上都要起來跑步,如果西河鎮要評體育鍛煉標兵,趙老師肯定是第一,還有他早先的妻子紫薇,那女人若沒走就與趙老師並列第一。一九四幾年時,每天早上,他們夫婦都要起來跑步,從不像鎮裏別的年輕夫妻那樣貪戀枕被之歡。鎮上其他富戶人家的少爺小姐新媳婦姨太太,一年到頭隻用不涼不燙的溫水洗臉,少數出外見過世麵的,還不時從縣裏買一瓶牛奶回來,每次灑幾滴在洗臉水裏。趙老師和妻子跑完後,就雙雙蹲到西河邊掬清悠悠的流水相互擦臉。

那女人走後,趙老師一個人跑步時,開始很像是一隻孤雁,後來又變得像一隻被狼攆過的山羊,慢慢地又變得像一隻被廢置一旁,等待被屠宰的老牛。

一九六六年,五駝子開始造反以後,他從華子良裝瘋跑步受到啟發,認為趙老師跑步也是在等待時機,準備有朝一日能變天,便在街上貼出了《勒令》,要趙老師停止跑步,否則,絕沒有好下場。

趙老師不敢跑步後,便改洗冷水澡。十冬臘月,到處滴水成冰,趙老師穿著一條短褲站在門外,拎桶冷水從頭往腳下淋,然後用幹毛巾在身上猛搓猛擦,直到皮膚通紅才穿上衣服。

父親和爺爺他們初次見此情景時,都看呆了。許多人都不明白,以為是趙老師又窮又懶,既買不起柴禾又不願上山去砍,沒有熱水才用冷水的。在那些年頭裏,隻有父親知道這叫冷水浴,是一種鍛煉身體的良方。這是趙老師親口告訴他的。

別人都搞不清楚,也就沒有像對待他跑步那樣進行深究。

習文五歲的那年,一個冬日的早晨,趙老師淋過冷水後,正在猛搓身子,忽然有人對他說,老趙,在洗冷水浴哇。

趙老師回頭見是學校新來的胡老師,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胡老師說,別看你瘦,身體質量不錯。

胡老師穿著一套玫瑰紅球衣,顯得比他當紅衛兵司令時成熟多了。

胡老師說,別洗冷水浴,我們幾個人一起跑步吧!

趙老師說,不,我不跑步。

胡老師說,我聽人說你以前不是很愛跑步嗎?

趙老師說,現在我不愛了,洗冷水浴更能鍛煉人的意誌。

胡老師想了想說,那我也每天來和你一起洗冷水浴。

胡老師說到做到,當即就脫了衣服,將一桶冷水猛地從頭澆到腳。

也許是刺骨的冰涼深深地觸動了神經,胡老師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哎喲,冷死我了!

冬日的早晨靜得很,那一聲叫傳遍了半個鎮子,父親和母親當時正相互摟著蜷在被窩裏,悄聲說著話,而幼小的我一定是在呼呼大睡。

胡老師一連洗了三個早上的冷水浴,終於受不了比刀紮還難受的帶著冷碴的水的洗禮,而打了退堂鼓,依然跑步去了。

學校的兩個青年教師在胡老師的帶動下,也開始跑步了。他們每天早上五點鍾起床,經過趙老師的家門,朝白馬寨方向跑去。開始,他們隻能跑到白馬寨山腳下。慢慢地,就能跑到半山腰了。一年以後,胡老師常常極驕傲地在西河鎮的人麵前說,他們可以一口氣跑到白馬寨頂上去。

胡老師他們的確可以一口氣跑上白馬寨。用他們的速度,來回一趟隻需四個多小時。平常早上跑步他們得趕回來上課。每逢星期天,他們就爬白馬寨。他們早上七點鍾出發,回來可以趕上學校十二點鍾開飯。

鎮裏的人開始一點也不相信,連爺爺也認為他們是在吹牛,他們就和西河鎮的人打賭,後來,爺爺出了個主意,他讓五駝子、金福兒和父親一道在頭一天偷偷爬上山頂,放了一件東西在最高處的那塊石頭上。父親他們來回花了一整天時間。

第二天,爺爺和父親他們看著胡老師等三個人出發,到中午十一點半時,他們就回來了。一個個都是空著手。

爺爺說,東西拿回來了?

胡老師說,你們真不是個東西,將一泡屎放在上麵,想叫我們拿,別想!

五駝子說,不對,我放的是一隻肉骨頭。

趙老師說,你不該放隻肉骨頭,它肯定被野獸拖去吃了。

爺爺說,誰在上麵拉的屎?

金福兒說,是我。

爺爺說,那屎是什麼樣子?

胡老師說,糊糊的,臭死了。

金福兒說,我這幾天一直在拉肚子。

爺爺說,你們能幹,是到了白馬寨頂上。

胡老師早起跑步時,口袋裏總裝著一隻小收音機,並有一根線牽著一隻耳塞。

胡老師他們高興地往學校裏走,金福兒指著那耳塞對五駝子說,這會不會是在收聽敵台喲!

父親曾告訴過我,胡老師在學校時,成立了一個“毛澤東思想研究小組”,胡老師是組長,那兩個和他一起跑的年輕教師是組員,他們想寫一本中國的《資本論》,解決一些毛澤東思想不能解決的問題。

一九七六年春天,胡老師他們依然照常跑步爬山,趙老師依然洗冷水浴。

那天早上,鎮上的廣播喇叭忽然通知,讓全鎮人吃過早飯後都到河灘上去開會。

父親和爺爺走上街時,五駝子湊過來悄悄地說,今天有好戲看。

父親和爺爺在河灘上找了一塊空地蹲下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趙老師和胡老師也擠成團蹲在地上。爺爺看到一直在人群外圍轉悠的一些黨員,有意無意地,一個接一個地走到趙老師和胡老師他們身旁,裏外三道地將其圍了一個圈。

五駝子的哥哥走到台上,咳嗽幾聲,又將麥克風敲了幾下,然後猛地大喊一聲,公捕大會開始,現將反革命分子胡國慶等人揪上台來!

沒容趙老師、胡老師他們做出反應,周圍的那些黨員就一擁而上,三個人對付一個地迅速將他們四人架著手臂押上台去。

五駝子的哥哥接著就宣布胡老師的那個“毛澤東思想研究小組”是反革命組織。

公捕大會之後,鎮裏又組織了幾百名民兵,順著他們每天的跑步路線搜查了一整天,結果找到了兩根據說是電台天線的電線。

五駝子那天是準備上台批判發言的,不知何故沒有點名叫他上去。他將發言稿給父親看,其中有這麼兩句話,別以為自己跑得過西河鎮人民就比西河鎮人民高明,別以為研究毛澤東思想就比毛澤東思想高明,別人眼睛亮不亮我不管,可我五駝子的眼睛是雪亮的,從你當紅衛兵司令時我就看出你不是個好東西。

趙老師在鎮上關了一天就放了,沒有像胡老師他們那樣被押到縣裏去。他們抓趙老師是因為聽說他早上也起來跑步,後來才弄清,他已經好幾年不跑步了,就將他放了。

趙老師出來時,他們說,抓你是對的,放你也是對的。

隔了不久,又開了一次公捕大會。趙老師看見身邊有三個黨員,腿就軟了,說,我先回去將習文安頓一下。黨員們都不理他。等到黨員們動手後,他才知道他們是抓另一個老師,他們說這個老師奸汙了女學生。

那兩年,趙老師一見到兩三個黨員在一起,心裏就發慌。

胡老師在監獄裏待了很長時間,他上訴了幾次都被駁了回來。最後一次,他碰上了蘇米的爸,算是遇上了救星。

平反放出來後,胡老師開始在鄉下一所小學裏教語文。沒事做時,他就預測當年高考的政治試題,第一回猜中了百分之六十,第二回又猜中了百分之八十。後來他就到了縣一中,先幹副校長,隨後就當上了校長。

有一回,他來西河鎮檢查工作時,在街上碰見了五駝子。他立即上去和他握手,又遞上去一支煙,還請五駝子有機會到縣裏他家去做客。其時,翠水已讀到初三上學期了,她不想再讀下去,又想要個畢業證。五駝子和胡校長一說,胡校長滿口答應幫忙,果然,翠水下午就拿到了畢業證。

胡校長對趙老師說,監獄真是個大學校,裏麵關的都是能幹的人。他說趙老師若是真的進去蹲幾年,出來後不用說校長,就是局長、廳長也有可能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