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十章(1 / 3)

威風凜凜 第十章

1

在西河鎮,金福兒是撿破爛的始祖。

當年趙老師為了金福兒能上學而出主意讓他撿破爛,是因為他在城裏待過,城裏一些人就是靠撿破爛為生。他見到西河鎮上風吹垃圾滿街跑,就想到它們養活一個人是沒問題的。

五駝子的哥哥讓金福兒去上學時,曾對他說,西河鎮的破爛都歸你撿,養得活自己你就去讀書,養不活自己你就別讀,你這樣的人,集體是不能照顧的。

盡管當時金福兒很小,可他想也沒想一下就答應了。

那時的破爛沒有今天的值錢.那時廢紙五厘錢一斤,破紙殼子三分錢一斤。現在卻可以賣到一角多和三角幾了。撿破爛成了勤勞致富的一條捷徑,也為外出躲避計劃生育的超生戶那一大幫人口提供了可靠的生活保障。

金福兒出身不好,又靠撿破爛為生,他在鎮裏的地位僅比趙老師高一點點。所以,他一天到晚巴結五駝子,給五駝子當聞屁蟲。五駝子則樂意一天到晚將他當奴才耍,他叫金福兒時就像喚狗一樣。

父親對我說過這樣一件事。

他說,從前,金福兒的威風被五駝子殺得片甲不留。

上小學四年級時,有一回父親去上廁所。趙老師先來占了一個坑,父親占了一個,還剩兩個,剛好五駝子和金福兒進來了。

五駝子一進廁所就要趙老師讓位給金福兒,他要金福兒與自己挨在一起。

趙老師略一遲疑,五駝子就叫起來,惡霸地主,你讓不讓,不讓我就叫我哥開你的鬥爭會。

趙老師隻好提著褲子讓到另一個坑上去。

五駝子沒帶東西揩屁股,他見金福兒手上有幾根篾片,就朝他要。

金福兒沒有給,自己用了。

五駝子生氣了,他堵在門口,非要金福兒將他的屁股舔幹淨,才放他出去。還說金福兒的狗父將他爸爸毒死了,他要報仇雪恨一百次。

金福兒哭喪著臉說,你讓我出去,我保證找最好的紙來給你揩屁股。

五駝子說,不行,等你回來,我屁股上就長蛆了,你的舌頭就是最好的紙。

僵持了半個小時,金福兒沒辦法,隻好按五駝子的吩咐做了。

金福兒趴在五駝子的屁股上舔時,五駝子還不停地罵,說,你的舌頭比瓦片還糙,舔得痛死了。

父親和趙老師也一直被堵在廁所裏。父親是想看看熱鬧,趙老師則不敢做聲。父親說趙老師怕惹火燒身。

事後,趙老師對父親說,這個金福兒你可不要小看,將來西河鎮的天下可能是他的。

父親問是什麼原因。

趙老師說,一個可以忍受如此奇恥大辱的人,心中一定有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在支撐著。

這話通過爺爺傳出去後,西河鎮的人都不以為然。

多年以後,他們才恍然醒悟,都說金福兒他媽的真有韜略,並有許多的後悔來不及悔了,也無法悔了。

2

金福兒撿破爛與眾不同,他最喜歡撿廢紙片,連最髒的解手紙也撿,還洗得幹幹淨淨的。那時,公家的人上廁所,常從筆記本上撕幾頁紙,應急揩揩幹淨。金福兒對這種紙最上癮,撿回來後,洗淨了,攤平了,還要細讀上麵的文字。還有一種紙條、書信,收到的人不便當眾看,便借上廁所之機躲著看,看完後,在屁股上揩幾下,往廁所裏一扔,便覺得萬事大吉,以為神鬼不知,卻不知金福兒的愛好正在於此。

天長日久,金福兒居然知道了西河鎮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個秘密,是在那年摘了所有地富和右派成分的人的帽子之後,才被人覺察的。

那次,他找到五駝子的哥哥,說自己也要響應中央的號召先富起來。五駝子的哥哥要他像五駝子那樣走勤勞致富的道路。金福兒非要五駝子的哥哥批兩噸平價鋼材給他。五駝子的哥哥先是不依,待金福兒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破紙片給他看了一眼後,五駝子的哥哥立刻變了臉色,匆匆地寫了一張批條給他。

幾乎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西河鎮仿佛成了金福兒掌中之物,完全聽任他的擺布。他叫誰幫忙做事,誰都會乖溜溜的不敢說不。過去在街上行走時總是昂頭三尺的人,見了金福兒總是繞著走。

但金福兒說他知道凡事都要適可而止,不可將人逼上絕路,他找任何人幫忙時,總是聲明他絕對隻來麻煩一次。語氣非常客氣,非常誠懇,一點也不像敲詐勒索之徒。

連爺爺都對金福兒有些心慌。

隻有五駝子不怕他,他說自己從來都是明人不做暗事,他做了的,別人都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他就沒做。所以他說他還敢叫金福兒來給他舔屁股。

趙老師被害後,蘇米的爸多次來找金福兒了解情況,尋找線索,無所不知的金福兒抓破頭皮也想不出個頭緒,末了,他一臉困惑地說,我實在想不通,西河鎮連三歲的伢兒都有可能隨時拿刀子殺我,但是誰也不會對趙長子起殺心的。

爺爺從不相信,西河鎮怎麼會有這許多的秘密瞞過了他。他知道的東西的確比金福兒多。西河鎮的人愛聽爺爺談古,卻怕金福兒說今。

他們怕過之後,便都咒罵趙老師,說這都是狗日的趙長子出的餿主意,讓金福兒撿垃圾,害得全鎮人過得不安定。

五駝子不以為然,說心正不怕屄歪,誰叫你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但他決不說趙老師的好話,他說,趙長子也該挨咒,不是他讓金福兒撿破爛,金福兒也許早被兩畝田困死了,哪有機會像特務一樣,一天到晚滿街竄。

金福兒自己也不感激趙老師,他說,媽的就是趙長子一句話,讓我受了半生侮辱。

所有的人都後悔,不該讓金福兒去撿破爛。

五駝子還後悔,當初不該把許多的豬鞭給金福兒白吃了。豬鞭就是公豬的生殖器。那年頭,山裏人是不吃這東西的,除非是當藥引子配藥。吃這樣藥的男人,要麼是下不了好種子,要麼是降不住自己的媳婦,最被人瞧不起。所以,殺豬時,殺豬佬總是在豬的下腹用尖刀噝噝劃兩下,再用刀尖一挑,然後用手指勾住使勁一撕,並順勢將撕下來的那條筋一樣的東西扔到樹杈上掛著,好讓人看見後偷了去。沒人偷則由鳥來啄。如果在屋裏,就扔到山牆上粘著。而來偷豬鞭的人,會偷偷地將錢塞進殺豬佬家的門縫裏,因為,不花錢的藥會不靈的。

五駝子殺豬時,隻要金福兒在眼前,而金福兒幾乎肯定就在眼前,他就要金福兒當場將這東西吃了。

開始時,金福兒很費勁,很痛苦,鯁得直流眼淚。後來吃出經驗來了,就不鯁了,像吃粗麵條一樣,滑溜溜地,一會兒就下去了。然後他摸摸頸和肚子,朝五駝子做一個很舒服的樣子。

不管以前鯁還是以後不鯁,五駝子見了都開心地大笑。笑得很像後來的電影電視中,稱霸江湖、為非作歹的武林惡棍。

日後,金福兒突然要娶五駝子的鎮長嫂子為妻,五駝子方知是自己幫了大忙。這些年來許許多多的豬鞭,大壯陽氣,使金福兒白天黑夜都分外來精神。

金福兒當了經理以後,仍然弄豬鞭吃,他已吃上了癮。他給它定了價,一塊錢一條。金福兒很不要臉,買了豬鞭後,用手提著滿鎮閑逛,一點也不怕丟人。反倒是看的人覺得自己在丟人,認為自己太無能,讓這種人成了氣候。

3

大橋的爸曾對好幾個人說過,他的後妻是個白虎星,自己若是壽不長,一定是她克的。

大橋七歲時曾對我說,他懷疑他爸是被他媽謀殺的,因為他在他爸死前的一年中,不下十次地在夜裏聽見他爸喘著氣要他媽饒了他,他實在受不了了。

我們那時都認為饒就是饒命。

大橋他爸死後,鎮裏的男人談到大橋的媽時,語氣裏很有那種談虎色變的味道。所以大橋的媽一直不能再嫁,後來,又當了鎮長,在男人們麵前就威風更甚了。此時,她已四十出頭,與其年齡相當的男人自知自己已在走下坡路,沒有誰敢對她動心思。

金福兒比誰都了解大橋爸媽之間的事,他幾次撿到大橋他爸的病曆,上麵無一例外地總要寫上一句:節製房事。

金福兒從成立公司之日起,一天比一天發財。不管樓房蓋了多大多高,仍改不了自己的老習慣,沒事時,總喜歡到收廢紙的櫃台上幫幫忙。他給收廢紙的人私下立了一個規矩,凡是筆記本、日記本之類的東西,一律按優惠價收購,鼓勵那些賣廢紙的小孩,多弄些這類本子來。收廢紙的人,金福兒特意安排了一個不識字的,金福兒要他一收到筆記本和日記本就立刻送到他那裏去。

那次,收廢紙的人送來一隻漂亮的本子,打開一看,竟是一本蜜月日記,密密麻麻地將蜜月第一夜的事記得非常詳細,金福兒隻讀了第一頁便感到渾身欲火如熾。可惜,日記隻記了一篇,不知何故後麵都是空白。

但由此,金福兒想到了一個主意。

他當即找了文化站長老高,打聽到縣文化館有個會搞創作的小曾,就專程去了一趟縣文化館。

金福兒給了小曾五百塊錢,要他將蜜月日記補全。一天一篇,共三十篇,長短不限,但要真實。小曾躊躇了一陣還是答應了。金福兒在縣城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小曾就將三十篇日記交給了他。小曾會寫詩,有幾篇還是用詩的形式寫的。金福兒不大滿意,但其餘的都很好,所以他也就不計較。

回到西河鎮,夜裏十點多鍾,金福兒穿得整整齊齊的,生平第一次去敲鎮長的門。

鎮長剛睡下,起床開門時隻穿著一層薄紗,背後的燈光襯映出她身上一處處仍挺好看的地方。

金福兒拿出日記本說,我剛才在廢紙堆裏發現了一本黃色日記,不敢亂處理,特來向鎮長請示。

鎮長說,這種事由派出所處理。

金福兒說,可能是鎮裏哪個青年幹部寫的,記錄著整個蜜月生活。

鎮長略一考慮說,既然是鎮裏幹部寫的,那就交給我吧!

金福兒連忙將日記遞上去,很像電影演員那樣轉身徑直走了。一直走到黑暗處時,他才竊竊地笑了一陣。

這以後好長時間,鎮長隻字不提那日記如何處理了。金福兒偶爾碰見鎮長,也隻是很有風度地點點頭打個招呼。

有天夜裏,鎮裏的一個幹部慌慌張張地來敲金福兒的門,說他媽媽打掃屋子時,將他的一些有用的書刊當廢紙賣了,要金福兒幫忙找回來。金福兒叫了聲唉呀,說你來遲了一步,下午來了一輛車,將所有廢品都拖走了。那幹部前腳剛出門,金福兒後腳就跑到營業部找到那捆書,打開一查,發現有兩本裸體畫冊。

金福兒回屋換洗得幹幹淨淨,臨出門時又有些遲疑,轉身讓啞巴女人給倒了兩杯酒,喝下後,有些橫下一條心的意思,揣上那些裸體畫冊,又上鎮長的家去。

春夜的風很香,也很撩撥人,路邊的青蛙叫得金福兒心裏跳個不停。他舉手敲門時,心裏比第一次還慌。

這回鎮長先在門裏問了一聲,哪一個?

金福兒顫顫地回答,我。

鎮長說,有什麼要緊的事,天亮後再說不行嗎?

金福兒說,又發現了黃色的東西。這東西特別黃。

好半天屋裏沒動靜,金福兒還以為這門不會再開了,正想走,門輕柔地開了。

鎮長說,有什麼情況進屋來談吧。

她把金福兒領到自己的臥房。

金福兒一進門就發現,那本蜜月日記在鎮長的枕邊放著。金福兒將裸體畫冊遞過去時,順勢在鎮長手背上摸了一下。鎮長沒做聲,隻是翻開畫冊看。

翻了幾頁,鎮長說,這沒什麼嘛,這是教人畫畫的嘛。

金福兒連忙走攏去,挨著鎮長站著,並打開另一本讓鎮長看。鎮長一看到那些圖形,就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鎮長說,把門關上,夜風好大。

金福兒去關門時,鎮長說,鎮裏的幹部都到下麵搞春耕去了。

金福兒趕緊接上說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趙長子教這詩,隻讓人背誦,也不說說是什麼意思。

鎮長這時老是將那畫冊翻來翻去,不肯開口,也不用眼睛看金福兒。

金福兒好像知道鎮長的心思,又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猜得準不準,心都快跳到嗓門上來了。

後來,鎮長挺生氣地將畫冊一摔,對金福兒說,我是上級,你是下級,再說你也不是十幾歲的少年郎,怎麼連哪個主動也不知道呢!

一聽到這話,金福兒膽子突然大了,威風也抖了起來。他一下子抱住鎮長,流著眼淚說,鎮長,我想你想了一二十年!

鎮長日後多次柔情蜜意地對金福兒說,她遇上的所有男人中,就數他的本事讓她中意。金福兒說,這還得謝謝五駝子,五駝子給他吃了那多的陽物,底子打得紮實。

鎮長說,真想不到你這臭豬腸竟能扶起來,能出人頭地耍威風了。

金福兒說,我是臥薪嚐膽,我不是臭豬腸。西河鎮隻有趙長子是臭豬腸。二十年前我就發過誓,非和你睡不可。

鎮長說,那時,你是一個撿破爛的小癟三,你有這大的狠氣!

金福兒說,你當電話員時,有一次在房裏和鎮長幽會,被我在窗外看見,你攆出來一巴掌將我的臉打腫了,我就發誓有朝一日非要把你的屄搞腫。

鎮長輕輕打了金福兒一個嘴巴。她清楚記得那時金福兒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露著可憐相,哪曾料到他內心竟有這股子狠勁。不過她不計較了,她現在非常喜歡他的這股狠勁。

鎮長歎了一口氣,說,人世的事真難預料,說不定再過幾年,趙長子也能威風起來。

金福兒說,不會的,我看死了他,這輩子他休想。

鎮長說,也是,他這個人,再可憐時,大家也在防著他,讓他沒有歇一歇、回過氣來的機會。

金福兒要鎮長幫忙,將五駝子肉鋪的那塊地皮弄到手,他要在那裏蓋座酒樓,名字就叫棲鳳酒樓,紀念自己和鎮長的這段情分。

鎮長答應供銷社方麵她可以做工作,但五駝子的肉鋪怎麼讓他搬走,得金福兒自己想辦法。

4

金福兒先在自己的屋場上蓋了一座三層樓。新樓聳立在西河鎮一片瓦脊之上,比他爺爺當年占據的炮樓還要氣派。

我在趙老師班裏讀初二時,坐在教室裏都能聽到五駝子的叫罵聲。

五駝子有事沒事都將屠刀剁得肉案咚咚響,他實在不甘心全鎮的威風都叫金福兒一個人占盡了。

那天他心焦,剁肉時少了份心思,短了人家的斤兩。

偏偏來買肉的是王國漢,他是金福兒從鄉下聘來籌劃棲鳳酒樓的。王國漢像金福兒一樣賊精,當時並不說話,轉身就進了工商所。趕上縣裏的一個檢查組下來抓典型,一行人當即就來肉鋪裏進行落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