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駝子從來不吃這一套,堅決不認錯。
放了學的趙老師路過這兒,見鬧得都下不了台,就在圈外說了句,五師傅賣肉從來都很公平,這一回怕是失手了,不是有意的。
五駝子頓時跳腳大罵,狗都不日的趙長子,老子倒黴也比你走運強一百倍,用不著你來同情!上街賣柴,下街賣米,中間用不著你這瘦狗插嘴。
這時,王國漢說,你這肉鋪難道是鎮關西開的?
五駝子說,老子就是鎮關西,你又能咬著我的雞巴甩三甩!
說著,五駝子用一撮豬毛蘸上豬血,在肉鋪牆壁上寫了“鎮關西內(肉)鋪”幾個字。
趙老師見了,說,肉字寫錯了,寫成內字了,裏麵還應該有個人字。
五駝子說,老子是賣豬肉,不是賣人肉,要人幹嗎!
他隨手將血淋淋的豬毛甩在趙老師的臉上,並說,活該。
五駝子這架勢讓檢查組有些軟了,他們叫他補上短的斤兩算了,不罰款也不處分。
五駝子割了一坨肉扔給王國漢。
王國漢不要,說,我買的是瘦肉。
五駝子說,瘦肉賣完了。
王國漢說,我不管,我隻要瘦肉。
五駝子說,你是真要還是假要?
王國漢說,真要假要橫直是要。
五駝子說,那好,我給你瘦肉!
五駝子說著右手拿起屠刀,將自己的左手擱在肉案上,嘴裏一聲吼叫,震得人頭皮發麻。
五駝子吼道,金福兒,我砍你的頭!
話落刀落,一隻小手指在肉案上蹦了幾下。五駝子撿起來,扔給王國漢。
檢查組的人嚇得臉發白。
王國漢強作鎮靜地拎起來放在秤上稱了一下,然後說,還差半兩。
五駝子說,那我再補給你。
說著,他左手拿起屠刀,將右手放在肉案上,又大喊了一聲。
五駝子說,金福兒,我砍你的頸!
隨著肉案一震,又有一枚小手指蹦蹦跳跳起來。
五駝子說,還夠不夠?
王國漢這時也嚇成了一隻傻猴,連連說,夠夠夠!
五駝子說,你沒稱怎麼知道,還是你親自稱一下。
王國漢說,不,不用稱了。
五駝子說,你怕了?那我來給你稱。
五駝子拿起秤一稱,那秤砣還在往秤尾溜。
五駝子放下秤說,不行,還差二錢,我得再補一點瘦肉給你。
見五駝子又要拿刀,王國漢提起肉就往肉鋪外麵跑,邊跑邊說,不差,不差,我再不要了。
五駝子吼了一聲將他吼回來,拿起掉在肉案上的兩隻小手指說,自己掏錢買的東西怎麼能扔下不要了,拿回去,炒給金福兒下酒。
五駝子又吼了一聲,還有事沒有,沒事都給我滾,別耽誤老子的生意。
別人都走了後,五駝子提上一塊肥肉,找爺爺換了一顆三八步槍子彈,化成水喝了,又從牆上摳了些陳磚土敷在斷指上,回頭去裁縫鋪裏要了兩塊白布纏著。
五駝子在街上走著,那樣子,比從老山前線下來的傷兵還神氣。
他邊走邊喊,我怕的人還沒出世呢!
他又喊,能殺我的威風的人都死絕了呢!
這時,晴空很亮,很像五駝子揚眉吐氣的臉色。那兩刀砍得西河鎮的筋骨縱然沒斷,也傷得差不多了,人人見他都露出些畏怯神色。
五駝子很高興,逢人就說,樹爭一層皮,人爭一口氣。
我們一群放了學的少年,在後麵緊隨著他看稀奇。
鎮上隻有三個人的表情不一般。
金福兒是冷笑。
爺爺是漠然。
趙老師則極為平靜。
5
去年,我到縣裏讀初三,那時沒有蘇米,人落寞得很,熬了兩個多月後,尋了一個星期六下午搞義務勞動的機會,偷偷地溜回家。走上幾十裏路,隻為能見上爺爺一麵,和他說幾句心裏話。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起來,又要往學校趕。星期日下午有課。
路過車站,我看見金福兒在那裏等車。在他身後,五駝子正忙著將一隻豬開膛剖肚。
不知為何金福兒見了我突然客氣起來,無話找話說。我後來才知道他有求於我。
金福兒說,學文侄兒,上學去呀!
我說,是的,金福兒叔。
金福兒說,這麼遠多難走呀,跟我一道搭車吧!
我說,我沒有車票錢。
金福兒說,跟我一路搭車不用買票,上車時,你隻要拉著我的衣角就行。我搭這趟車從來就不買票,比自己的車還方便。有些人啦,隻有在家門口鬥狠、逞威風,出鎮子一步,就變得連隻死螞蟻都不如。
金福兒說這話時聲調很高。附近隻有五駝子一人,他正將一副豬心肺從豬身子裏取出來掛在一隻鐵鉤上。我明白,金福兒這話是說給五駝子聽的。
我回頭看時,見五駝子果然衝著金福兒直瞪眼。
這時,在供銷社院子裏過夜的客車開到肉鋪跟前停下來。
我隨著金福兒上車後,金福兒虛張聲勢地說,我今天帶了一個人,不能再白坐車,得買一次票。
那司機說,金老板能坐我這趟破車就是給麵子,哪能再讓你買票呢。以後生意上的事你關照一下就行。
金福兒不再客氣,一屁股坐在最好的座位上。
這些話都是用很響亮的聲音說出來的。我看見,五駝子聽著聽著,臉上露出往豬頸上捅一刀時的那種凶相,背後牆上“鎮關西內(肉)鋪”幾個字也似乎在閃著凶光。
在車上,金福兒不停地和我說話,隔一陣就摸十幾顆傻子瓜子給我。開始我不敢接,怕他的東西有垃圾味。推說自己不會嗑西瓜子,隻會吃南瓜子,後來見他自己也一個勁地嗑,再給時我就接下了。
金福兒老是問大橋的情況,還問大橋對他的印象如何。
我說,他很恨你,一天到晚說要朝你碗裏放毒藥。
金福兒聽了直吸冷氣。
我又補上一句自己的話,說,他還說要去少林寺學武功,回來後下你的黑手,將你打得七竅流血。
金福兒聽了半天沒話說,直到車子快進縣城時,才重新開口,說,學文,你不是在瞎編吧?
我說,學校在學雷鋒,不許人說假話。
金福兒說,我也學過雷鋒,雷鋒剛出來,我們就學了,你們現在學的是雷鋒的兒子、孫子!
我說,你學的是“四人幫”,老欺壓知識分子,欺壓趙老師。
金福兒說,別人都欺壓他,我若不欺壓就表示我無能無用了!
車子很快就進了縣城。縣城的街道很舊很幽深,我記起一個剛學會的詞兒,就說,你這個人城府太深了。
金福兒一定是沒聽懂,就說,你小小年紀就會用名詞了,我聘請的那個王國漢也是一口一個新名詞,說起話來別扭死了。
我說,王國漢是什麼學校畢業的?
金福兒說,中專沒讀完,談戀愛談出了問題,叫學校開除了。現在想,若是人能倒著活就好了,我會重新好好讀書的。
我說,你可以請趙老師當顧問嘛!
金福兒一笑說,請他當顧問?狗都要笑出尿。誰都會瞧不起我的!
說著,金福兒從大旅行包裏拿出一罐子榨菜炒肉,要我轉交給大橋。還一再囑咐,讓我對大橋說謊,別說是他金福兒捎來的,就說是鎮長托我捎給他的。等大橋將菜吃完了,再對他說真話,讓他想吐也吐不出來。
金福兒說,我馬上要和鎮長結婚了,隻要你幫我,聽我的話,將來考不上大學,我負責給你找個好工作。
我恨人家說我考不上大學。
我說,你和老母豬結婚也與我無關。
金福兒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就改口說,要不等你考上大學,送份厚禮給你。
昨晚,爺爺將鎮裏近來發生的事都跟我說了一遍。我知道鎮長雖然口頭答應和金福兒結婚,可心裏卻怕因此失去兒子大橋,而大橋是堅決反對他媽嫁給金福兒的。所以金福兒有些著急,畢竟鎮長的地位比他高,他怕夜長夢多。
我心裏說,金福兒誰叫你不借錢給我上學,我也要害你一回。嘴上卻是應允下來了。
下車回到學校的寢室,放下東西我就去找大橋。
大橋正在自己寢室裏看小說。
我說,大橋,恭喜你又找到一個爸爸了!
大橋聽了,放下手中的書,撲上來要撕我的嘴。
我一邊躲一邊說,你不能怪我,要怪隻能怪金福兒,是他教我這樣說的。
大橋說,金福兒想做我的爸,除非他從此倒著走路。
我說,你怎麼這樣恨他,他可是大富翁啊!
大橋說,他的錢髒死了。
我說,我可差一點上了他的當。他讓我給你捎來一罐榨菜炒肉,他還教我對你說是你媽捎的,等你吃完後再告訴你真相,讓你想吐也吐不出來。榨菜在我寢室裏,你來拿吧!
大橋說,不要,誰知道他是從哪個垃圾堆裏撿來的!你幫我扔到廁所裏去!
我當然不會扔的,留下來美美地吃了一個星期。
6
一個星期後,那罐榨菜還剩下一半。
我想,爺爺這大年紀還要供我上學,太可憐了,剩這一半應該帶回去給他嚐嚐。
我將罐子包得嚴嚴實實的,提著上街去找熟人捎回去。
出學校門沒多遠,正好碰上蓉兒她爸。他提著一隻黑提包,說是來縣民政局為村裏的幾個困難戶要救濟的。
他接過那隻罐子後說,裏麵裝的什麼?
我怕他弄破了或在路上偷吃,就說,是火藥,爺爺讓我買的。
蓉兒她爸有些不願拿的意思,說車上人多,這東西太危險。
我忙說,你幫個忙,回頭爺爺打了野味,一定送一隻給你。
蓉兒她爸笑起來,提了罐子正要走,我說,你要的救濟裏麵有趙老師的嗎?
蓉兒她爸說,趙長子一人帶一個女兒過日子,他能領救濟那我也能領救濟。
半夜裏,寢室的一個同學上廁所解手,回屋後,他喊醒我,說操場上有個老頭像是在喊我。
起床後,我看著星空,知道夜深得很。人走在地上,踩得落葉嘩嘩響。
操場上喊人的老頭果然是爺爺。爺爺不知我住在哪間屋子,學校的房子很多,他無從找起,半夜裏又沒個人可以問,他隻好壓低嗓門喊。他知道這是縣裏的學校,不敢像在西河鎮裏那樣放肆地站在門口連喊帶罵。
爺爺站在操場中間,手裏拿著那隻裝榨菜炒肉的罐子,見了麵也不說什麼,伸手將我拖到一個角落裏,然後便甩了我兩耳光。
爺爺說,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老了,可我還能動,要偷要搶該我去,還輪不到你!
我說,我沒去偷,沒去搶呀!
爺爺說,你身上一分錢沒有,怎麼買得了這麼多的榨菜炒肉,這得十好幾塊錢呢!
我說,這是大橋不要的。
我將實話原原本本地對爺爺說了。
爺爺聽著聽著,竟哭起來。
爺爺說,伢兒,你父母死得早,跟著我太受委屈了!
爺爺的眼淚剩下不多,很快就哭完了。
哭完後,爺爺說,伢兒,就當沒有這回事,我們找個地方吃個痛快。
我回到寢室,拿上一瓶開水和兩隻碗,同爺爺一道來到校門口的路燈下,用開水當酒,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我舉起碗說,爺爺,你過八十生日時沒有喝酒吃肉,現在我補敬你一杯酒,祝你再活八十歲。
爺爺說,我再活八十歲,那你不也九十幾歲了,好好,這是我們楊家的福分,我喝,我喝。
爺爺一仰脖子,極像喝酒的樣子。
爺爺邊喝邊說,他說我將來一定能夠成大器,所以,做人千萬要誠實。不比小人物,如金福兒他們,不誠實也壞不了多大事,頂多就是鄰居朋友遭殃。成了大器的人不誠實,會禍國殃民、遺臭萬年,子孫幾多代也抬不起頭來。他可以偷,可以盜,但我連試都不能試,不然壞了心性,那是無法補救的。
快吃完時,一輛桑塔納轎車像風一樣飄過來,停在校門口。車門一開,胡校長走了出來,他關上車門,回頭對車內的人說,你告訴部長,我還不服輸,如果不是他們的幾個屁和將我的大和攪了,今天非將他打趴下。明天他再有空,再給我打電話。
桑塔納拐了個彎,掉頭回去了。
胡校長看見我們後,走過來問,爺孫倆這晚還在外麵打平夥呀!
爺爺說,我們好吃,不比胡老師工作忙。
爺爺認得胡校長。
我說,他現在是我們的校長。
爺爺說,你可比趙長子進步快多了。真是一母生九子,九子九個樣。
胡校長歎口氣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幫你,你再折騰也沒有用。
爺爺說,也是的,像學文的父母,誰會料到老天會這樣對待他們呢!
我忽然轉過話題說,胡校長今夜又陪哪個領導打麻將了?
胡校長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爺爺說,胡校長是大知識分子,怎麼會泡在麻將裏呢!別瞎說。
胡校長支吾一句什麼,趕緊走了。
爺爺責怪我不該這麼冒失,我說,這叫點到為止,讓他知道我知道他夜裏和領導一起打麻將的事,日後我有什麼事,也可以請他照顧一下。
爺爺笑起來,說,你將來的確了不得,我不敢再活八十歲了,我怕你將來整我。
榨菜炒肉吃光了,開水也喝光了。我留爺爺在寢室裏睡一覺。爺爺不肯,說天黑之前,他在後山上發現一隻野兔,得趕回去趁早將它收了,遲了會被別人收去的。
爺爺抹抹胡須和嘴,連夜走了。
我回到寢室,被夜風吹冷了骨頭,一個人在被窩裏怎麼也睡不熱。爺爺說我能成大器,但我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爺爺若不能健康地活完這幾年,他什麼時候咽氣,我就得什麼時候中斷學業。況且,都說有出息的人身上火氣足,我身上火氣很少,還沒有真正進入冬天,就煨不熱被窩。
第二天早操後,大橋見到我時驚詫地問,你怎麼也一夜沒睡,有心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