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十章(3 / 3)

他指了指自己紅腫的眼窩說,我也是。

他又說,我恨我媽。

7

隔了一天,五駝子托人捎信到學校,說爺爺病得要死了。我急忙往回趕,沿途扒拖拉機時,還摔了兩跤,把膝蓋都跌破了。

一進家門,看到爺爺還好生生活著,正在大口大口地啃著一隻生紅芋,嚼得兩嘴角都是白漿。

爺爺聽不得別人說他幾時死,聽了就惱火,將手上的半截紅芋在地上砸了個四麵開花,要去找五駝子論理算賬,賠他受損的陽壽。

找了一圈沒找著,爺爺怒氣衝衝返回來,發現五駝子正坐在我家堂屋裏,椅背上還掛著一塊豬肉。

五駝子說,我不捎個凶信學文怎麼肯回,這塊肉算是賠這份情的。

一見到紅的紅得好、白的白得好的一塊豬肉,就這麼屬於自己了,爺爺立刻消了氣。

爺爺臉上還陰著,說,駝子,你扯這大白,到底是要做什麼?

五駝子說,說小也小,說大也大,我就是要跟他娘的金福兒鬥個狠。他坐車不買票,老子坐車也不買票,也請學文侄兒當個證明人。

爺爺想了想說,學文的課程耽誤不得。

五駝子說,沒事,就明早那趟車,我送他回縣裏去。

爺爺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便答應下來。

五駝子走後,我朝爺爺發性子,說今天就得去,這幾天搞期中考試,下午還剩一門數學,考完了明天開始放三天假。

爺爺說,期中考試影不影響升學?

我說,不影響。

爺爺聽了非常高興,說,那就不要緊,伢兒,到嘴的肉不吃,那才是苕過了心咧!

那天下午,爺爺跑到鎮上一家售貨亭裏,趁主人不在,找看守鋪麵的孩子賒了半斤穀酒。他轉身沒走幾步,就聽到趕回來的主人開始揍那孩子,還罵趙老師,說趙老師狗卵子用也沒有,教的學生盡是睜眼瞎,書都讀到屁眼裏去了,櫃台下麵寫著不能賒貨人的名單,偏偏就看不見。

爺爺裝作沒聽見,回家美美地吃喝了一頓,喝酒時,他一會兒說總算將八十歲的壽酒補回來了,一會兒又說,幹脆將九十歲的壽酒提前喝了,那一天說不定又是沒酒沒肉。

第二天早上,五駝子來喊我去搭車,爺爺還在醉夢裏醒不來。

為了顯示威風,五駝子不像金福兒那樣拉著我上車,而是推著我上車。上車後搶到最前麵坐下來。

由於五駝子事先放了風,那天早上有不少人來看熱鬧。

金福兒也跑著步來了,一邊跑一邊自己給自己喊一二一!金福兒繞著客車跑了一圈後,麵對著“鎮關西內(肉)鋪”停下來,不懷好意地朝鋪子打量一番後,蹲了下來,用一根木棍在地上劃算起來。我從車窗戶探出頭去,想看他在算什麼,結果發現他的乘除法全算錯了。

我禁不住笑了一聲。

金福兒見我笑,就不劃算了。他在人群中找到王國漢,從他口袋裏掏出一隻計算器,拿在手裏用一個指頭點點戳戳,嘴裏還說,有這小玩意兒讀不讀書都無所謂了。

這時,售票員過來叫買票。

五駝子猛地一瞪眼說,我是不會買票的。

他又說,金福兒坐汽車能不買票,我坐飛機火箭都可以不買票。

他還說,我是西河鎮大名鼎鼎的殺豬佬五駝子!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這八個指頭就是證明。

五駝子將一雙油膩膩腥味很重的手,豎在售票員的鼻尖上。

售貨員有些傻眼,扭頭和司機對眼色。

五駝子再將我的頭一拍,說,這是我的侄兒,無父無母,我送他上學去!

不知司機是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的,反正售票員放過了我們,找別的人去了。

五駝子很得意地轉身和車外的人說話。

我趁他不注意時悄悄溜下了客車。

我一下車就看到麵色憔悴的趙老師也站在人群後麵。後來我才明白,他一定是去甲鋪賣了破爛返回時路過這兒。

五駝子坐在車上,一見到趙老師就古裏古怪地叫,長子,車上椅子少了,你上來當把椅子,順便過過坐車的癮吧!

趙老師說,我坐不得車,一坐就頭昏。

五駝子一聽便笑起來,說,大家幫忙記一記,長子的意思是說他坐過車——怕是做夢時坐的吧!

趙老師分辯說,我沒有說謊!我是坐過汽車,我家裏從前自己有汽車。而且小時候我還坐過飛機呢,從天上往下看,地上再醜的地方也覺得非常美!那時,我父親從飛機上將西河鎮指給我看,有一回還特意叫飛機降下來,繞著西河鎮轉了三圈。

趙老師的話我後來從爺爺那裏得到證實。爺爺說,那是在日本人進攻之前的那一年。有一天中午,一架飛機忽然從白馬寨山縫裏鑽出來,繞著西河鎮不斷地打轉,他第一次看見飛機飛得這麼低,連裏麵的人頭都能看見,隻比現在灑藥殺鬆毛蟲的飛機飛得高一點。

趙老師說話時像醉了,沒有發覺金福兒已悄悄地走到身後。

金福兒猛地將他的胳膊往背後一擰,說,我知道你最愛坐這種不買票的飛機。

看熱鬧的人都開懷大笑起來。聽到笑聲,早起的太陽,也快快地從山後探出頭。

金福兒又說,你坐的怕也是這種賴殼子車吧!

正在笑的五駝子忽然一變臉,說,賴殼子又怎麼樣,老子賴得光明正大,是直來直去地賴,不像你金福兒,靠撿來的揩屁股紙和避孕套去敲詐勒索。老子是毛主席搞的陽謀,你搞的是林彪、“四人幫”的陰謀!

金福兒一點不生氣,語言仍像軟刀子。

他說,當心翻車摔破了你這賴殼子。

五駝子還了一句什麼,但客車猛地發動起來,轟隆隆地將那聲音衝散了。

西河鎮總是在太陽偏西時才燒火做中午飯,所以,還沒等中午飯熟,就有凶訊傳回來。

五駝子坐的那輛客車,在快到縣城的地方碾死了一個人,客車自身也翻到路下邊。坐車的人傷了不少,五駝子也傷了。

五駝子傷勢不輕,腿斷了一條,肋骨也弄壞了好幾根,躺在醫院裏成天罵得白沫橫飛,還要來料理的翠水回去將他的殺豬刀拿來,他要掃平汽車站。

別的乘客傷了,汽車隊和保險公司都給安排得好好的。五駝子沒人理,腿斷了又逞不開凶,耍不了威風。別人買了車票,車票裏有保險,少數偷漏票的人說自己的票在慌亂中丟失了,公家那方也隻好承認。五駝子不知保險這事。公家人來查問時,五駝子忍著痛硬著氣說,我坐車從不買票,過去不買,現在不買,將來不買,將來的將來,金福兒買票,我也照舊不買。公家的人讓他在一張表上寫下這句話後,再對他說,他住院的一切費用公家概不負責。

五駝子住了半年醫院,將自己這些年來的積蓄耗了個精光。

待回到鎮上,他看見自己那曾經誰也不敢碰的“鎮關西內(肉)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金福兒那座蓋了半截的棲鳳酒樓。

8

五駝子一回到鎮上,立刻瘸著一條腿,提上一把殺豬刀去找金福兒算賬。

他站在樓下朝上喊,給我舔屁股的東西,你給老子滾出來,老子今天非捅你一個對心穿不可。

喊聲未落,那條叫黑旋風的狼狗就不聲不響地竄出來。五駝子隻覺得一團烏光閃過,來不及舉起殺豬刀抵擋,那狼狗就把兩隻前爪搭到他的雙肩上,並伸出長長的舌頭,不停地舔著五駝子的臉,把那一臉橫肉舔得一搐一搐的很蒼白。

五駝子無功而返,往回走時,路過曾是自己的寶地,現在建了半截的棲鳳酒樓。他走進去用拐棍在剛抹平的水泥地麵上,一個接一個地戳了許多窟窿。五駝子越戳越生氣,越氣越來勁,水泥地麵戳爛了,他又去推那剛砌上磚的牆。

忽然,有人在身後說,讓你弄壞了這多,我們沒做聲,你該知足了。

五駝子回頭見是建築隊的人,就說,你別管,我就是要搞垮金福兒的卵子樓房。

建築隊的人說,這樓現在是我們的。等修好了,建成功了,交給金福兒了,我們就不管了。現在可不行。

建築隊是金福兒從縣城裏請來的,一個個都是惹不起的角色。

五駝子悶頭在街上走,忽然覺得天上在下雨。看看又不像,四處都晴得穩穩的,抬頭再尋時,發現建築隊的兩個砌匠正在半空中撒尿,北風一吹,變成小雨飄得很遠。五駝子頓時破口大罵起來。

街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納鞋底的女人,趕緊閉上眼睛,裝作打瞌睡,什麼也沒聽見。

那話太髒了。

五駝子罵了一整天,天黑後,他口渴了,回家用瓢在缸裏舀了半瓢水一口氣喝了下去。他剛放下瓢,就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像爺爺和趙老師一樣,咳到最後,喉嚨裏發出一聲聲哨音。

其實,金福兒還了一座肉鋪給五駝子,是用紅磚頭做成的,還安了一塊玻璃窗子,門右邊依然寫著“鎮關西肉鋪”五個字。肉鋪就在車站旁邊的第一條巷子裏,透過玻璃和門可以直接望見車站和棲鳳酒樓。

五駝子在家待了半個月,一應開支都是翠水不知從哪些男人那裏弄來的錢。他沒辦法,隻好提上放屠刀的籃子去那個新做的肉鋪。

五駝子待在這座肉鋪裏簡直抬不起頭來,偶爾一抬頭,金福兒的棲鳳酒樓便很漂亮地矗在麵前。他見不得新樓那股威風勁,見了便咳嗽。

不咳嗽時,五駝子便四肢趴在磨刀石上,霍霍地成天磨著各種各樣的刀。他的刀都變得異常鋒利,四五百斤重的豬頭,五駝子兩三刀就能砍下來。

有一天,五駝子磨完刀,用指頭橫著一寸寸地試是否都磨好了。試著試著,又咳嗽起來。

趙老師正好從門前路過,見他那模樣,就說,五師傅怎麼也咳上了?

五駝子一口痰卡在嗓子上,說不出話。

趙老師又說,怕是肺上有毛病了,中年人最好出這種問題。你應該去找醫生打點鏈黴素,也可以每天吃二兩豬肺,這是書上說的單方。

五駝子還是說不出話,但他一瞪眼站起來,操起一把剁骨刀,咚地一下將肉案的一隻角砍了下來。那肉案有五寸厚。趙老師見狀正準備走開,五駝子抓起一把尖刀擲出去,尖刀顫悠悠地插在門板上,攔住趙老師的去路。五駝子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要趙老師站在裏麵不許動,還要他將腰挺得直直的。旁邊的人都不明白,幹嗎要這樣懲罰趙老師。

趙老師自己也不明白,西河鎮的人從來隻要他低頭彎腰,怎麼今日五駝子偏偏讓他昂首挺胸呢?

隻有五駝子明白,趙老師站在那兒,剛好替他擋住了金福兒的棲鳳酒樓。

趙老師剛站好,金福兒牽著狼狗黑旋風進來了。

金福兒說,五駝子,我剛回來。出去做了筆小生意,賺了萬把塊錢。聽說你一出院就上家裏去了?我和你嫂子已領了結婚證,我還怕你不認我這個哥哥呢!沒想到你主動上了門,行,那我也認下你這個弟弟了,怎麼樣,我這做哥哥的還講良心吧,拆你一個破棚子,還你一間磚瓦玻璃屋。你先前的哥哥享受不了你嫂子的福,讓她克死了,我不怕她,她常常討饒要我讓她歇口氣,還說是你想害她,培養出我這麼一個大狠人來做她的丈夫,為你哥哥報仇。

五駝子不吭聲,低頭猛抽煙,一口半支,兩口一支,轉眼就抽了十幾支。然後就開始咳嗽,咳出來的聲音像豹子吼。

金福兒說,怎麼不說話,你那天不是在街上嚷了一整天!快叫我一聲哥哥,別不好意思,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怕什麼呢!快叫呀,我正等著呢。你隻要叫我哥哥,等棲鳳酒樓蓋成了,我在底層放兩張肉案,讓你當二老板,當副經理。

五駝子的煙抽完了,他扔掉空煙盒,便去拿刀。

黑旋風見了,迅疾上去,一張口,將五駝子的手腕叼住。

金福兒打了個手勢,黑旋風便鬆了口。它不叫不吼,也不去嗅地上的肉屑和骨頭,隻是不停地繞著五駝子轉。

五駝子揮起刀一下一下地將肉案上的一爿豬肉剁得稀爛。

見五駝子死不搭話,金福兒就尋上了趙老師。

他說,長子,還沒到教師節,你怎麼這樣神氣,是被雷打直了?

說著,他走攏去朝趙老師的小腿踢了一腳。趙老師一閃,金福兒沒防備,腳下沒站穩,一下子跪在地上。黑旋風在一邊咆哮起來。

五駝子說,長子,你真有福,有人給你叩頭。

金福兒站起來鐵青著臉說,西河鎮就我帶回點現代化,你怎麼敢攔住光明,不讓五駝子見識見識呢!你這樣僵化,還能在學校代課!今晚我就和鎮長說一聲,讓你回家休息,等著抱外甥去!

趙老師連忙辯解,是五駝子要我站在這兒的。

趙老師話一出口,五駝子勃然大怒,說,我讓你殺人你殺不殺?來呀,這兒刀多得很,你隨便拿一把,給我將金福兒的頭砍下來,拿回去燉湯喝!

趙老師說:真那樣,你就做不成西河鎮的英雄,會後悔一輩子的!

五駝子說,殺了金福兒你也翻不了天,還有我呢!

趙老師說,我決不傷人。

五駝子沒有反應。

這時,金福兒取下紮在門板上的那把尖刀,扔到肉案上,說,我知道你老想殺我,可你怎麼不動手呢?來,你就朝我這兒捅一下,免得你一天到晚淨說空話大話,別人還以為你真的威風得不得了。現在提倡實事求是,連《紅旗》雜誌都改名了,你這殺豬佬光說不做的毛病不改可不行。

五駝子又開始咳出那種哨音了。

金福兒繼續說,你雖然想殺我,但你沒有這個膽子,我現在比你強,你鬥不過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給我舔屁眼的。

金福兒用那把刀在自己的脖子上試了試,說,我現在硬氣得很,你這把刀太鈍了,鋼火又不好,還得磨上三百六十遍才差不多。

五駝子仍不答腔。

趙老師說,沒事我可以走了嗎?

五駝子突然發一聲吼,說,滾,都給我滾!

趙老師走到門邊,見金福兒在後麵緊跟著,就停下來,讓金福兒和狼狗黑旋風先走。

趙老師站久了,兩腿軟塌塌的。他聽到五駝子在肉案旁極端認真地說,金福兒,老子說話是算數的。

趙老師平靜地說,五師傅,你要是隻想殺金福兒,那你其實在心裏已經認輸了。

五駝子又暴跳如雷起來,說,你從未說過要殺人,那就是說你從未認過輸。你是不是還沒有被整夠?

趙老師笑一笑說,我做事不講輸贏,隻要做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