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十一章(1 / 3)

威風凜凜 第十一章

1

我為蘇米的爸的無能而感到失望,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條線索就這樣白白讓他們給糟蹋了。

一連幾天晚上,我都夢見趙老師。他一會兒牽著狼狗黑旋風滿西河鎮瞎逛;一會兒又拿著一節長長的甘蔗,邊走邊啃,吐出來的渣子鋪在街上像雪一樣;一會兒他又站在戲台上,手拿麥克風唱著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唱歌時戴著眼鏡,極像張明敏在唱《我的中國心》。

沒睡好覺,人覺得很疲乏,見了蘇米也無精打采。

蘇米問我,是不是病了?

我說,老做夢,和趙老師攪整夜的。

蘇米說,夢多可能是身子虛了。

我說,我在家半年才吃一次肉,現在一個星期就上你家改善一次生活,怎麼會虛呢?

蘇米說,都怪我爸,早點將這案子破了,不就沒事了。

蘇米先責怪自己的爸爸,我倒不好說什麼了,便客氣一句,你爸也夠辛苦了,經常是沒日沒夜地幹。

蘇米說,也不知為什麼,我爸這幾天極不高興,夜裏總要接好幾個電話,好像都是領導打過來的,為什麼案子說情。

我說,你再別跟我說了,你爸若發覺又要罵你。

蘇米做了一個鬼臉。

我說,今天是星期六,下了晚自習你能請我看一場電影嗎?我心裏很悶。

蘇米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傍晚,蘇米給我一張九點鍾的電影票。下晚自習後,她先走了。我等她走出兩三百米遠,再跟上去。

進了電影院,我才發現大橋已先坐在那兒。大橋見了我也一愣,我們都沒說話。大橋坐在蘇米的右邊,我坐在蘇米的左邊。

蘇米主動和我們說話,但我們都沒興趣,她也幹脆不說了。

電影快完時,蘇米的手在我手上碰了一下,接著她將一張紙條塞進我的手中。然後,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在頭裏往電影院外麵走。大橋隨即跟了上去。

我在人群中慢慢走著,等照明燈亮時,打開條子一看,上麵寫著:

別生氣,明天上午我來寢室陪你玩。

夜裏我又做了夢,夢見趙老師和金福兒搶一堆廢紙。

星期天上午,我一直在寢室裏等蘇米。一聽到走廊裏有高跟鞋響,心裏就怦怦跳,自從蘇米有意躲避我後,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而對習文想得越來越少了。大橋幾次來邀我去打球,我都推說不舒服,躺在床上沒有動窩。

然而,蘇米終於沒有來。

我很失望,中午隻吃了二兩飯。

從食堂裏回來時,卻發現蘇米正獨自坐在我的床上,臉上有一種少見的憂傷。我本來想數落幾句,一見她那樣子,心又軟了。

我說,蘇米,你怎麼啦?

蘇米說,我爸出事了,昨晚他出去抓人時讓人打傷了,上午我一直在醫院裏陪他。

蘇米告訴我,以縣委書記黃山的小兒子為首的一個流氓集團,半年時間強奸了七八個姑娘,蘇米的爸一直想下手捉他們,不料想許多領導都出麵打招呼讓他別動,蘇米的爸手上也沒有很硬的證據。昨天晚上,蘇米的爸得到消息,說那一夥人正在公園裏聚合,有作案的可能,他就帶了兩個人去。蘇米的爸趕到時,正碰上那夥人將兩個姑娘脫光了按在地上。蘇米的爸跑得快,又穿的是便衣,被那夥人毒打了一頓,等兩個助手趕到時,才被救起。那夥人中,腿快的跑了,但黃山的小兒子等幾個為首的一個也沒逃脫。

我聽了,忙說要去醫院看看。

蘇米不肯,說他爸現在隻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蘇米說完,也靜靜地坐著不語了。那種戚戚的樣子,讓人覺得這似乎是另外一個女孩。

我說,蘇米,你這樣子像林黛玉,真是動人極了。

我伸出手,輕輕擱在她的臉上。

蘇米的臉很燙。

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下,有幾秒鍾,我們的目光緊緊地纏了一下。我似乎在等她的信號。

然而,蘇米說,學文,別這樣,別忘了習文。

她這話不僅使自己發燙的臉冷下來,也讓我的心跳緩慢下來。

我垂下手說,蘇米,這話你說了兩遍了。

蘇米不做聲,後來她輕輕地說了句,我該走了。

蘇米走後,失望的困意一下子湧上來,我鑽進被窩,蒙上被子,倒頭睡去。

我隻睡著了不到一個小時,可偏偏做夢夢見了習文。她正在河裏洗澡,我從石頭上跳下來,一邊脫衣服一邊朝她跑去。沒待我跑到她麵前,腹內就一陣抽搐。醒來時,隻覺得內褲上一片黏糊糊的。

我爬起來換衣服時,大橋剛好走進寢室。一見我的樣子就笑起來,問我睡午覺時夢見哪個女人了。我生氣地說,夢見你媽了。

大橋不怎麼生氣,反說,我總是這樣,我一直想夢見習文或蘇米,可不知怎麼的,夢見的不是翠水就是蓉兒。

我說,別說這下流事。我問你,最近聽你媽說趙老師的消息沒有?

大橋說,她偷著和別人領了結婚證,我不想見她。

我說,你真的這麼有骨氣?

大橋說,你以為我像趙老師一樣沒骨氣?

我說,沒骨氣他能這樣拚了一生來報那父親沒說清的恩?他那麼瘦卻挺了這麼多年,還敢在冬天洗冷水澡,一定是鋼筋鐵骨,比別人的骨氣都硬。

大橋說,有個故事你們都不知道,有一年冬天,縣委書記的轎車滑到一座塘裏去了。

我說,我知道,後來你媽下水去給車子係上繩子拖起來的。大家都說你媽身上的火旺,不怕冷,還將你爸身上的水烤幹了。

大橋說,狗屁,其實是我爸叫趙老師夜裏下水去將繩子都係好了,我媽隻是白天裏下去裝個樣子。我媽想升官,總在找機會表現自己。可一當了官,就又俗到了底,和一個撿破爛的泡在一起。

我說,這不是俗不俗的問題,是文明和野蠻的問題。最近我看了一個材料,談到趙老師被害的社會原因。

大橋說,這事我早知道,有人寫了匿名信,說趙老師是被社會和文化謀害的,單純追查誰是凶手,並無多大意義和價值,關鍵是要引起深刻的反省和反思。我媽說,有些話更反動。

我說,查出信是誰寫的嗎?

大橋說,這是政治上的事,你少管。

我說,問一問,怕什麼!

大橋說,我不該對你說,搞不好會害你的。你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你隻能像趙老師說的那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

我說,那你就適合?

大橋說,起碼比你行。

聽了大橋的口氣,我忽然覺得他將來一定可以當官,最少可以當縣長。因為他說話的樣子很深奧,有點大幹部的味道,讓我無法不把他和那份材料中表現出來的縣委書記形象聯係在一起。

大橋忽然歎了口氣,說,假如我將來做了領導,一定要好好照顧習文。

我說,你當不當官與習文無關,習文有我負責,我也要報恩。

大橋說,習文跟你一道,還會吃虧的,你的個性像趙老師。

我說,當然,你現在有金福兒作爸爸,搞傳幫帶,將來哪怕是栽到糞坑裏,也有辦法重新香起來。

大橋怔了怔說,不過,你倔一些。倔好,一倔十人怕!要是趙老師有點倔就好了。不過蘇米和習文,你總得讓一個給我吧,你不可能占兩個。昨晚看電影時,蘇米摸你的手,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回頭想習文的。

我也怔了一會才說,這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不過你隻叫我讓,肯定還不行,還得看她們自己怎麼想呢!

大橋見我態度有變,非常高興。晚飯時,食堂裏有粉蒸肉賣,他買了兩盤,請我的客。他不吃肥肉,挑了兩下見全是肥的,就專心吃我的醃菜。我毫不客氣地將兩盤粉蒸肉全吃了。他見了說我真狠。我告訴他自己最少還可以吃下去兩盤。大橋吐吐舌頭,忽然問我知不知道趙老師是喜歡吃肥肉還是喜歡吃瘦肉。我不知道,但我覺得無論肥肉還是瘦肉趙老師都會喜歡的。

說來說去,我們又繞到了老話題上,趙老師死了快半年,案子依然沒個頭緒。

我說,公安局的人隻知道別著槍,騎著摩托抖威風,嚇唬老實人。

大橋忽然無緣無故地發起狠來,說,要是公安局隻有這種破案水平,再放暑假,我也這麼將金福兒幹掉。

說完,他從寢室窗子跳了出去。

我一回頭,看金福兒和鎮長從門口擠進來,問我看見他們的兒子沒有。我說,他上公安局告你倆看黃色書刊去了。

金福兒笑著說,你懂什麼叫黃,什麼叫黑!

我說,你的心一半黃一半黑。

金福兒仍在笑,說,學文真不愧是西河鎮最聰明人的孫子,不過你還得接受一些性教育。

2

臘月底,學校放寒假了。

放假之前的一個月時間裏,蘇米似乎非常不願意見我,總是早早地回家,或者上課鈴響時才匆匆地跨進教室,弄得連和她說上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星期天,我上她家去過兩次,她總是從自己房裏鑽出來,問我有什麼事。我自然說不出什麼要緊的事來,她便很溫柔地將我往外推,說自己有一件特別特別重要的事。她媽已從武漢回來了,她也不知道蘇米一天到晚把自己反鎖在房裏幹什麼。她說蘇米不像有心事,隻要蘇米一關門,房裏就響起輕鬆的歌聲。

回家過年的那天,蘇米忽然來學校找我。她交給我一隻封得嚴嚴的小紙盒子,還要我發誓,隻能在正月初一早上起床後才能打開。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隻是隱約地感到,蘇米的神情中透著一種神秘的幸福。

蘇米還送我一張回西河鎮的車票。她將車票遞給我時,那隻小手也和車票一道,在我的掌上擱了一會兒。

到家時,爺爺正在門口站著,張開口用剩下的幾顆牙齒啃著一節甘蔗。見了我,他大聲說,今年的甘蔗好甜!

五駝子扛著一爿豬肉,正好走過門前,他說,這叫甜?化肥點多了,盡是酸水,明年我自己種一點,隻用自然肥,不用化肥。

爺爺說,這主意好。駝子,今年過年生意比往常怎樣?

五駝子以為爺爺又要賒肉,不做聲,匆匆向前走。

爺爺說,你別嚇得連話也不敢說,我已經買了肉了,還有兩條魚呢!

進屋後,我先將那隻小紙箱放好。

爺爺上來用手試了試,問,這是什麼?

我說,我也不知道,別人送我的。

爺爺說,這麼輕飄飄的,不像是吃的東西。

爺爺告訴我,他收的紫蘇賣了九十多塊錢。原想給我們一人添件新衣服,哪想到欠了他們錢的那些人,聞訊都上門來要錢。他還了一些,剩下二十幾塊錢時,他怕別人都要走了,一氣之下全都買了魚肉。

望著牆上掛的一塊肉和兩條魚,爺爺說,今年我們可以過個快活年了。

我心裏擔心開年後上學的學費,又不願掃爺爺的興,便問,那回晚上,你攆回來,打著那隻兔子了嗎?

爺爺說,打是打著了,可隻傷了一條腿,沒捉住,讓它跑了。三隻腿的兔子,一隻翅膀的野雞,連狗都難得攆上。

說了一陣話,我便出門往街上去。

街上,金福兒的棲鳳酒樓被重新裝飾一新,像城裏一樣,大白天裏也亮著彩燈。

一樓的兩張肉案旁,買肉的人擠得水泄不通。

而對麵的巷子裏,五駝子的“鎮關西肉鋪”前冷冷清清的,隻有少數幾個人。

習文所在理發店也裝修了一下,改名叫做柔美美發店。

習文正在店裏忙碌著給一個人理發,還一邊笑著和那人說話。

我在門口叫了聲,習文!

習文回過頭看我時,那人也回過頭來,卻是金福兒。

金福兒問,大橋回來了嗎?

我說,回來了。

金福兒說,他情緒怎麼樣?

我說,他呀,正準備參加你和鎮長的婚禮呢。不過,他帶的禮物是一擔大糞。

金福兒正要再說,習文說,別做聲,當心刀子割了嘴唇。

習文正在給他剃胡須。

金福兒理完發後扔給習文一張十元票子,還說不用找了,習文對他說了聲謝謝。

金福兒一離開,轉椅上又有人坐上去。旁邊的長椅上還有兩個人在等著。習文的師傅在一旁閑著,但他們寧可等習文。

站了一會兒,我就走了。

一出門,心裏就想起了蘇米。

我忽然想到要給蘇米打個電話,就徑直走到派出所的院子裏。

文所長正在水池旁邊剖一條大鯉魚,那樣子至少在十斤開外。我想起我家的兩條魚時,便覺得它們真可憐,一共才一斤八兩。

文所長見了我說,水庫的人盡做傻事,送這麼大的魚來做什麼,鯉魚五斤以上就不好吃,絲粗,還有泥腥味。

我說,真是好心無好報。

文所長說,媽的,大過年的,別讓我罵你。沒事回家幫你爺爺的忙去。

我說,我有事,我要給蘇隊長打個電話。

文所長說,辦公室沒鎖,你去打吧。知道號碼嗎?先撥6,然後撥53001轉他家就行。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屋裏燒著一大盆栗炭火,卻沒人烤。我拿起電話話筒,照文所長說的先撥6,再撥53001,我說要蘇隊長家時,那邊一個女人說占線了,等會兒吧。

我在桌子邊上等候時,無意中看到一份《公安情況通報》,上麵說了幾件事,有幾個案子我沒聽說,但蘇米的爸抓了縣委書記的小兒子這事我知道。通報上說,省公安廳通報表揚了蘇米的爸能頂住壓力辦案。通報上還提到趙老師被害一案,要求各地注意,防止壞人利用某種情緒,借春節之機鬧事。

等了一會兒,再撥時電話通了,是蘇米的爸接的電話。他一聽是我,就壓低嗓門說,你們到底是怎麼啦?早上出門時她還是好好的,拿著一包東西,興奮死了。等到一回家,突然陰著臉誰也不理,她媽說帶她去武漢接小侄兒回來過年她也不肯去。

我說,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了。

電話裏忽然響起了蘇米的聲音,爸,誰給你打電話!

蘇米的爸說,給你打的。

蘇米在電話那頭說,學文,是你嗎,你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在哪兒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