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風凜凜 第十一章(2 / 3)

我說,在派出所。你好嗎?

蘇米說,我很好,你呢?

問候幾句,我們突然沒話了。耳機裏嗡嗡響了一陣,忽然有人插進來問,喂,講完了嗎?

蘇米忙說,沒有,沒有。

蘇米說,學文,你怎麼不說話?

我說,你不是也沒說嗎?

這時,我撒了一個謊,說,蘇米,我將那紙盒打開了。一到家就打開了。

蘇米急了,說,你怎麼不講信用。

停了停,她又說,你覺得好看嗎?瀟灑嗎?

我說,什麼好看瀟灑的,我不懂。

蘇米明白我騙了她,就說,你壞,我要放下電話了。

我說,別放,我不敢了。不過你也得說實話,你為什麼不快活?

蘇米靜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一走,我才覺得自己好孤獨。

我說,我也是的,總在想你。

蘇米忽然一轉話題,說,習文怎麼樣,她好嗎?

我說,剛剛見過她一麵,她好像變了,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找她理發。

蘇米說,她做這個職業,有些事是沒辦法的。你要想開一些。

這時,文所長闖進來,大著喉嚨說,我以為真是找蘇隊長,原來是找女同學談戀愛呀。

蘇米顯然聽見了,忙說,我放下了,別再在派出所打電話了,那些人的臭嘴巴比電報還快。

我從派出所出來,心情豁然開朗了。

文化站門口,老高正在一張桌子上寫對聯賣,地上紅閃閃地鋪了一片。有一幅上聯是:勸君更盡一杯酒。我以為下聯必是西出陽關無故人,待翻開一看,卻是:有福有壽有豐收。

3

金福兒真的聽了小曾的話,請了兩個掃大街的人,給西河鎮搞清潔衛生。從前,鎮裏的人有些垃圾是不往街上倒的,自從有了清潔工以後,大家就什麼都往街上倒。反正金福兒有的是錢,大不了忙不過來再請第三、第四個人。結果,西河鎮反比從前髒多了。

臨近年關,人們兜裏多少總有些錢,上了街便買一節甘蔗拿在手裏,大搖大擺地啃著,並一口口地將甘蔗渣炮彈一樣發射出去。兩個清潔工一天到晚在街上忙,也還掃不幹淨。

盡管這樣,在選人大代表時,金福兒還是落選了。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隻得了十二票,全鎮九千多人,他的公司也有二十多人,所以,這個打擊對金福兒是很重的。幸虧鎮裏後來推舉他當縣政協委員,他心裏才好受一些。

我極少看見大橋,有兩次遠遠地看見他從棲鳳酒樓裏拿了兩包煙一樣的東西出來,等我走過去,他已不見了,似乎是進了金福兒的樓房。我不明白,是什麼東西能使他整天困在屋裏不出來。

西河鎮有個習俗,臘月三十這天的年飯吃得越早越行時發財。年年這一天,家家戶戶總想趕第一,所以,一般都是頭天夜裏將吃年飯的菜都做好,三十淩晨起來放在鍋裏熱一熱就行。

爺爺也想將我家的年飯早點做好。頭天夜裏和我一起忙了一陣,先將豬肉紅燒了,又將兩條魚燒了一條。那一條得留到十五,十五裏送年,更離不開魚。再燒了一個豆腐,一碗黃花。全部菜就做畢了。

爺爺自語道,還差一隻全雞。

接著又說,還差一隻羊肉蘿卜。

我怕爺爺夜裏又出去偷,趁他上床之後,偷偷地將他的房門鎖扣用木棍閂住,然後才放心睡去。

睡得正香時,一陣哐哐的響聲將我弄醒。

爺爺在隔壁房裏焦急地叫,學文,你怎麼把我鎖在屋裏了,快打開,年飯會晚的。

我連忙爬起來將門打開。

爺爺顧不上洗臉,就去灶後點火,嘴裏不停地嘟噥,臘月三十,你未必還想討餐罵!

這時,外麵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鞭炮聲。有人開始吃年飯了。

爺爺將門打開,一股夜風吹進來,人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爺爺看著那放鞭炮的人家沒有說話。鄰居家的門也陸續打開,他們探頭時總要問一聲,這麼早,誰家的?

爺爺說, 五駝子, 他怕是一夜沒睡, 想將金福兒奪去的威風搶回來。

五駝子家的鞭炮足足響了五分鍾,將滿鎮上的大人小孩都吵醒了。隨後,各家各戶也都陸續放起鞭炮來。

爺爺做好年飯,也讓我到門口放了一掛鞭炮。五百響的鞭炮,隻一眨眼工夫就炸完了,還沒等到鄰居伸出頭來看。

回到飯桌上,爺爺招呼說,來吃年年有餘(魚)。

鎮裏年飯有很多種說法,可我家的飯桌上隻有魚可以說一說,使爺爺的許多口才都浪費了。正吃著,外麵又有人家放起鞭炮來,並不時有噝噝的衝天炮響聲。我正要開門出去看,爺爺攔住說,沒吃完年飯不能開門,不能讓財神爺跑了。

吃完年飯,爺爺開門領我站在門口。

爺爺說,前途是有亮還是無亮?

我說,無亮。

爺爺說,恭喜你,伢兒,你前途無量!

像年年有餘這種話我以前就聽過,但這前途無量卻是第一次聽到,心裏一時很激動。天空的確沒有一絲光亮,隻有一群暗淡的星星在雲縫裏閃爍著。遠遠近近的鞭炮,爆炸出紅紅綠綠的火光。西河鎮像一鍋開了鍋的粥,聽起來很熱鬧,其實很單調乏味,雞狗都不叫,也沒聽到人聲,隻有鞭炮的劈劈叭叭。

臘月三十的白天是非常沒意思的,早早地吃了年飯.然後一整天不知幹什麼。拜年還沒開始,小孩的新衣服要到初一才能穿上,商店都關了門,文化站的錄像也停了,鄰居之間又不能串門聊天或打麻將,隻有自家的幾個人在一起懶洋洋地說著話。

太陽出山後,街上突然響起一陣陣哭罵聲,一對七十多歲的老人,互相扶著,在西河鎮街上走過。

他們說,毛主席呀,你下凡來看看吧,怎麼世道變得這樣狠,到處都不把老人當人!

他們說,我們養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可大過年的,沒人給我們一兩肉,一碗米,我們上門要,他們都將門閂得死死的,喊都喊不開。

他們說,這樣的孽種,過去村裏都敢管,怎麼現在連鎮政府、派出所都不敢管了呢!

他們說,過去西河鎮的人都瞧不起趙長子,可現在你們將心比一比,你們比得了他腳趾縫裏的一坨泥嗎?

爺爺上前去勸了幾句,但沒有用,他們說他們就是要丟兒女的醜,丟西河鎮人的醜,他們沒有年過,也讓別人過不好年。

這對老夫妻住在學校背後,過去是鎮裏的勞動模範,文革時,父親還上台說過他倆的快板書。

他們在街上罵了一上午,中午時分,習文從鎮子那頭走過來,對他們說,我一個人過年,你們要是不嫌棄就上我家去,和我一起吃個年飯吧!

兩位老人抹著眼淚隨習文走了後,鎮上有人罵起來,說,媽的,好像我們都是惡人,就她一個好人似的。看樣子也得像整趙長子一樣整整他女兒。

我馬上頂了一句,那你怎麼不招呼他們吃年飯?

那人說,你怎麼也不?

我說,我沒有去和習文爭好人。

老人走後,街上也變得無聊起來。

下午一點左右,金福兒的家忽然響起了猛烈的鞭炮聲,跟著一股濃煙順著樓房升起來。金福兒家的鞭炮聲比當年河灘上的那一仗的槍聲還猛烈,兩掛鞭炮從樓頂上垂到地下,上麵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往下放。在電光炮的響聲裏,不時還夾著春雷炮的爆炸聲,春雷一炸,附近的房子立即晃一晃。金福兒吃年飯放了一百萬響鞭炮,另加一百個春雷。鞭炮整整響了半個小時,那衝天而起的硝煙,籠罩了半個鎮子,這陣勢使大家都覺得,五駝子起早搶的那個頭分一點意思也沒有。

別人都認為金福兒這回威風蓋了帽,他們自己卻吃了悶心虧。鞭炮爆炸後的濃煙,嗆得他們一口菜也沒吃下,隻是強挺著喝了幾口湯,便撤了菜,匆忙打開門和窗戶透氣。

在一隻窗戶上我看見了鎮長,在另一隻窗戶的右下角,我看見了大橋那躲躲閃閃的眼睛。

黃昏時,習文家門口,響起短促的鞭炮,比我家的還要短,可能隻有四百響或三百響,鎮上大部分人沒有注意到。

4

大年初一,天上下起了小雪。

昨天夜裏,我將紙箱放在床後邊,早上一睜開眼,我就將紙箱打開。最上一層是一張賀卡,上麵寫著:好好地愛著自己就如同愛著別人。賀卡下麵是一條石磨藍牛仔褲,底下是一件毛衣。最底下又是一張字條,寫著:初一別出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穿上這套衣服的。穿上後過了好一陣才覺得毛衣很寬鬆,牛仔褲則繃得很緊,在屋裏走了幾步,就覺得格外來精神。

爺爺見了我這身打扮,不由吃了一驚,他沒說穿得怎麼樣,隻問我這毛衣是誰織的。他說他一看這樣子就知道是城裏的女孩織的,西河鎮的女孩織不了這麼洋氣的毛衣。

我告訴他,是蘇米織的。

爺爺說,那你是不是把習文甩了?

我沒做聲。

爺爺說,城裏女孩的很多事會讓你搞不懂的。你至少先得跟習文學一學,鍛煉一下。

剛剛吃過早飯,就聽見外麵有人叫,拜年羅!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蘇米。可大年初一,她怎麼會來呢。開開門,門外站的真的是她。

蘇米一見我就捂著嘴笑起來,沒等笑完,她的臉就變得緋紅緋紅。雪地裏的蘇米,氣韻更是神了。

這時街上響起一陣摩托的轟鳴,一輛嶄新的雅馬哈風一樣駛到我家門口停下來。

蘇米見了,大叫,哥哥,說了讓你回去,你怎麼又來偷偷跟蹤。

蘇米的哥哥騎在摩托車上說,大年初一逼著我送你跑這遠的路,未必真的這狠心不讓我看一眼。

蘇米說,要看就看吧。

蘇米一把將我拉到她哥哥的麵前。

蘇米的哥哥笑著說,你不是說看個女朋友嗎,怎麼變成男朋友了。

蘇米忙說,你回去可別和嫂子說,她會羞我的。

蘇米的哥哥將摩托車掉過頭來,一溜煙走了。

蘇米在後麵喊,別忘了,下午來接我。

蘇米進屋時,爺爺將一小串鞭炮點著了扔在她的腳下。蘇米頓時嚇得直往我身後躲。

我趁機附在她的耳邊說,謝謝你,你真好!

蘇米則說,我真沒想到,你比我想象的還要瀟灑。

我說,我沒有什麼可以送給你。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我能送你一個吻嗎?

蘇米說,不,它太珍貴了,還是留著吧,也許送給別人更合適。

我說,那你專程來是為了什麼?

蘇米說,我還要看看習文。本想給她帶來一個好消息,不料卻是一個壞消息。

在風雪彌漫的街上,蘇米告訴我,她爸好不容易找到習文她媽的下落,既不是信陽,也不是安陽和汝陽,而是洛陽。她外公外婆是一家工廠的高級工程師,文革時被人害死,凶手就是她媽的未婚夫。她媽精神失常以後,被人強迫嫁給當地一家農民的傻兒子。她被從西河鎮抓回去後不久,就失足掉進水井裏淹死了。

我說,你先不要告訴習文。

蘇米說,我上次來時答應了她,下次來一定給她帶來她媽媽的消息。

走了幾步,蘇米又說,許多事幹脆絕望了反而好些,那種有希望,卻又等不到、得不到、空守候更傷人。

蘇米說這話時,聲音有些異樣。

我們在街上走,引來了不少目光愣愣地掃來掃去。在派出所門口,迎麵碰上神色嚴肅的鎮長。鎮長見了我也吃了一驚,看了幾眼後才和蘇米打招呼。鎮長走後,蘇米斷定鎮裏一定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

習文的屋基場上一片潔白,隻有一行腳印,通向後山。

我們正要尋路上山去,習文回來了。

習文一邊看我們,一邊說,我給我爸拜年去了。

我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蘇米也有些局促不安。

習文走近我,用手牽了牽我的毛衣,然後對蘇米說,打這種毛衣要比普通毛衣多花一倍的心血。

蘇米嗯了一聲,不敢抬頭看她。

進屋後,習文就問蘇米,你給我帶來我媽的消息了嗎?

蘇米說,消息是有,可很不好。你媽她已不在人世了。

習文慘然一笑,想說什麼沒說出來。

我們正不知說什麼好時,大橋闖了進來,他埋怨了一通,說我們不該總把他撇在一邊。我就問他這一段躲在家裏幹什麼。大橋很興奮地說他這一回過了個電視癮,將《射雕英雄傳》、《七劍下天山》、《天龍八部》、《四大名捕》等,從頭到尾都看了。

我訛他一句,說,是不是還看了別的?

大橋馬上說,我沒看黃色錄像。

蘇米說,別說這個好不好,煩死人。

大橋說,我不說了,我告訴你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蓉兒將她丈夫和公婆全殺死了。

5

蓉兒的婆家是臘月三十中午吃的年飯。

蓉兒在臘月初一生了一個女兒。由於不是兒子,她的公婆有些不高興,背地裏嘀咕了幾句。蓉兒想到自己是在月子裏,吵起來最終吃虧的是自己的身子,就忍住了。

照公婆的意思,年飯也要趕早才好。太忠怕淩晨太冷,就叫中午吃。

到上菜時,蓉兒不願到堂屋去,說堂屋裏風大,非要將桌子擺到她的房裏。婆婆小聲說了句,明天就要滿月,今天到堂屋裏坐一坐怕什麼!我生太忠時,不到十天就下地鋤麥呢!

蓉兒聽了這話心裏就很火。太忠按照父母的話,還是將飯菜擺堂屋裏。他在蓉兒的座位旁燒了一盆火,然後到房裏來請蓉兒上桌。坐定了他好關門放鞭炮。

蓉兒也不說話,披上衣服起床,到了堂屋,她將五千響鞭炮捏成一團,一下子扔到火盆裏。鞭炮爆炸時,不僅將火盆裏的灰揚到年飯桌上,迸起的火炭有不少掉在公婆的身上。人老手腳笨,公婆不但衣服燒了幾個洞,臉上、手上和脖子上也都燙起了烏泡。

結果,年飯沒吃成,兩老人躲到自己房裏哭成一團。

鞭炮聲將床上的嬰兒嚇驚了,整整哭了一下午,用奶頭塞在嘴裏也止不住。蓉兒煩了,將嬰兒扔給太忠,說她怕是也不想活了,讓太忠拿去殺了過年。

夜裏,蓉兒一個人關起門來看春節聯歡晚會。

太忠抱著嬰兒獨坐在堂屋裏,兩個老人還在哭。他越想越氣,就想將蓉兒殺了,為父母也為自己出出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