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牆角裏找出兩包老鼠藥,化了一杯糖水,推開房門,正要遞給蓉兒。蓉兒卻先吼起來,讓他滾出去,從此別進這個房門。
太忠坐在四輪車上退出房門,蓉兒隨手就將門閂死了。
回到堂屋,父母的哭聲讓他既心煩又心痛,父母熬這多年,自己盼了這多年,娶個不潔的媳婦進屋,原以為她會夾著尾巴做人,不料她竟比母老虎還凶。就在一念之差中,太忠認定這麼窩囊地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他將那杯老鼠藥先給父母喝了幾口,剩下的自己一口吞了。
嬰兒一直在堂屋裏哭。蓉兒的心非常狠,堅決不出屋去看,她要將太忠他們幾個的威風徹底打下去。
還是鄰居家的男人出來牽牛出欄屙尿,聽到嬰兒的哭聲不對頭,喊了幾聲,蓉兒不理。鄰居就叫了幾個人,一起將門弄開,才發現太忠和他父母已經死了。
他們以為是蓉兒下的毒,就將她捆了起來,先狠狠打一頓,然後才叫人去報案。
文所長以為蓉兒真是凶手。
中午,蘇米的爸趕到後,將現場重新看了一遍,又查了那杯子上的指紋,再找鄰居們仔細問過後,才認定太忠是凶手,他殺了父母後再自殺的。
蘇米的爸放了蓉兒,弄得許多人都不服氣,說太忠那麼善的一個人,怎麼會親手殺死自己的父母呢。
蘇米的爸則說,殺人的事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趙老師那麼善的一個人,為什麼也叫人殺了呢,就是這個道理。
蓉兒從派出所出來時,我們正在門外送蘇米。蘇米的哥哥不來接她了,她坐她爸爸的警車回去。
蓉兒走在街上,她媽將哭啼啼的嬰兒遞過去。蓉兒用遲緩的手解開衣服,露出一對還沒發育好的小乳房來。嬰兒叼了一隻,另一隻則白晃晃地擱在嬰兒的肩上。
蘇米在車上叫,蓉兒,當心受涼!
習文走過去,扯了扯衣襟將那裸露的胸口遮好。
蓉兒不理她們,卻衝著我說,學文,你這身打扮,西河鎮沒人能比得過。
街上風雪彌漫,警車嗚嗚駛過時,有人罵了一句,三十夜裏殺人,這不是成心不讓人過年嗎!
6
寒假總比暑假過得快多了,先是忙年,後是拜年,一晃就到了開學時間。
正月初七這天,我去金福兒家拜年。啞巴打手勢說金福兒不在家,到縣裏給領導拜年去了。我聽到樓上有電視機的聲音,就和啞巴比劃問大橋在不在。啞巴說大橋在,但不準我上去。我聽見電視裏有男人和女人快活的呻吟聲。
從金福兒家出來,我又去五駝子家。
西河鎮上的晚輩年年正月初幾上家家戶戶去拜年,禮節是在其二,其一是討幾個賀歲錢。去年正月初幾我去金福兒家拜年時,金福兒問那罐榨菜的事。我告訴他自己是完全按照他說的方法去做的,大橋吃了以後真的是想吐又吐不出來。金福兒很高興,從口袋裏抽出一張十元票子給了我,然後又起身給我拿糖果。
見了五駝子,我將爺爺再三叮囑的話告訴了他。爺爺吩咐,別的話都可以不說,但一定要讓他知道我哪一日動身回學校。
五駝子聽說我將於初九早上動身回學校,立即死死盯著牆角的那把殺豬刀,兩隻手攥在一起,八個指頭關節乜得咯咯響。我有些害怕,剛好翠水給我端來一杯茶,並順勢在我身上捏了一把。我就和五駝子說,要去和翠水玩玩。五駝子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
一到翠水房中,她就問我身上穿的毛衣是誰給織的。我說是自己花錢買的。她不信,說我一定在城裏找了一個相好的女孩,還要試試我嘴裏有沒有城裏女孩的口紅味。我趁她張開嘴湊過來時,猛地朝她嘴裏唾了一口痰,然後轉身從後門跑了。
回去時,在黑燈瞎火的街上碰見了大橋。
大橋說,我正要找你,我媽到縣裏去拜年,回來時她在車上看見習文一個人在甲鋪附近的西河裏走著,我媽說習文一個人好可憐,要我邀你去接接她。
在路上,我說,你媽是和金福兒一齊去一齊回的吧?他們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大橋說,什麼怎麼樣,我爸是鎮長,我媽也是鎮長,她怎麼會真心實意地嫁給一個撿破爛的人呢!都是狗日的金福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說,今年的年你是在他家過的吧!
大橋說,我隻想在他屋裏看看錄像。
我說,你看了幾部黃色錄像。
大橋說,兩三部,不過,我勸你別看這東西,看了以後就成天想它。我他媽的是被金福兒害了。
我說,你叫金福兒叫什麼?
大橋說,什麼都不叫,就叫他喂。
我說,那金福兒生氣嗎?
大橋說,他要是生氣就好了,我就一聲接一聲地喂,將他氣死。
一路走一路說話,後來,我們真的在西河裏找到了習文。她正摸著黑滿河裏尋找什麼。
我們走攏去問,習文,你找什麼?
習文說,我找爸爸!
我們說,趙老師早就不在了。
習文說,我知道。我要為他報仇。公安局沒用,我要自己查。
我們說,很晚了,明天我們一起幫你查吧!
習文說,師傅說,明天是好日子,鋪子要開張,一開張就沒空了。
我們明知找不著,但還是陪著習文找了大半夜,直到河裏起了大風,吹得人站不穩兩腳,才往回走。走了一陣風更大了,迎麵吹來的風沙打在臉上生痛。習文餓了兩餐,走不動,我和大橋架著她的胳膊往前拖。習文的手冰冰涼,隻有腋窩是暖和的,暖和得讓人心裏發癢。
很晚的時候,我們才回到鎮子。
爺爺已經在用很溫和的調子喚我回去睡覺。
我們要送習文回她的屋子,習文不肯,自己走了。
回家後,我和爺爺在一隻裝滿熱水的腳盆裏燙腳,並一起說著習文的事。
正說著,外麵有人敲門。
開門一看,正是習文。
我說,你這大半夜還出來拜年,還有明天,明天才初八嘛!
習文夾著幾件衣服和一床被窩,說,我不是來拜年,我家屋子叫風吹垮了。
我怕爺爺又出餿主意,將習文打發到別處,搶先說,來我家住吧!你睡我的床,我去和爺爺睡。
爺爺說,伢,就照習文說的,來我家吧!
我將房間收拾好,讓給習文後,來到爺爺房,鑽進被窩,躺在爺爺的腳後邊,習文在隔壁房間裏脫衣上床的聲音隱約可以聽見。
天亮前,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習文摟著自己在河水中打滾。接著就遺精了。
我爬起來,坐在被窩裏換內褲。
爺爺醒後似乎是有意放大聲音問,怎麼,你也開始遺精了,恭喜你成大人了!
我怕習文聽見,撲上去捂住了爺爺的嘴巴。
天亮後我不敢起床,以為習文聽見了爺爺昨晚說的話。我聽見習文起床後,對爺爺說她去給鋪子開門,接著就踏踏地走了。
我起床時,爺爺已吃過早飯,笑眯眯地說他要去將我的學費弄回來。
中午,爺爺回家了。一看他那臉色我就知道錢的事沒著落。爺爺的臉色不似從前的那種絕望模樣,而是陰冷中透出一種凶狠的味道,像是下決心要幹一件什麼大事。如同電視錄像裏,軟弱的人去告發與自己有利害關係的人,或壞人要去殺人放火搶銀行時的表情一樣。當然,我不相信爺爺這大的年紀還能幹成什麼壞事。
天快黑時,縣政府接人回去上班的一輛小客車在鎮東頭公路邊翻了,死了一個,重傷好幾個。鎮醫院的人到處動員人去賣血。
爺爺聽到這個消息,立即露出了笑容,並起身往外走。
我說,爺爺,你可別去賣血。
爺爺說,伢,你放心,我的血太老,賣給誰誰就死得更快,沒人敢買。
天完全黑了後,我在家一邊烤火一邊等著爺爺和習文。我把火塘弄得旺旺的,一有動靜就去開門,卻老是撲空。也不知什麼時候我睡著了。
朦朧中覺得有人在身邊,一睜眼,正是習文。
見我醒了,習文說,明天要上學,我給你理個發。
習文將白圍裙圍在我的脖子上,用一雙溫暖的手,將我的衣領塞進脖子裏。
這時,爺爺在門外高興地叫著我的名字,迫不及待地說,錢有了!學費有了!
爺爺推門進來時一身喜悅,可就是在一眨眼間,就變了臉色,並厲聲說,住手,習文!
爺爺上前一把推開習文,說,你怎麼像你爸一樣,不知好歹呢!
習文嚇得不知所措。
我說,爺爺,習文給我理發不收錢!
爺爺說,收不收錢事小,可你們不應該忘記,正月沒過完,男人的頭怎麼能讓女人摸呢!
我便說,爺爺,你是個迷信頭子。
爭吵時,習文收拾理發工具往外走。
我追到門外,拉住她的手說,你別離開我家。
習文毫無表情地說,除了這兒,我還能去哪?我還了工具就回。師傅不讓將工具往外拿,我是瞞著他拿出來的。
習文仍在往前走。
我攆了幾步,拿起她的手擱在自己的頭上,說,你別生氣,我不信這個,你想摸就讓你摸個夠。
習文站著不動。頭上的那隻手緩緩地從頭頂、從前額、從臉頰、從嘴唇一直滑落到我的胸口。後來,她將一對冰涼的嘴唇給了我。那嘴唇薄薄的有點硬,輕輕一碰時,有點甜味,很像吃西河裏冰塊的味道。
7
臨起程回學校去之前,爺爺交給我一百塊錢。我將錢往貼身荷包裏放時,聞到了一股醫院的藥味。
像往常一樣,我必須路過汽車站。天剛粉亮,風吹在臉上重得很,像是又要下雪了。西河鎮還在過年,沒有一個人起早,也不見金福兒跑步,四周空寂寂的,那輛客車按了幾遍喇叭仍無人響應,便載著司機一個人開走了。客車一走,棲鳳酒樓顯得更氣派。在它的底層,初八那天又新設了一個美容廳,由翠水出麵張羅。
正走著,忽聽到嘩啦一聲響,棲鳳樓的一塊玻璃被石頭砸破了。我看清牆角裏站著五駝子時,玻璃又破了第二塊。
第二塊玻璃破碎時,金福兒從他的起居樓窗戶裏探出頭來吼道,狗日的五駝子,我不用看就知道是你在幹壞事,你再不放手,老子就放黑旋風出來。
五駝子則對罵,金福兒你這狗雜種,你還我的肉鋪。
這時,鎮長也從窗戶裏探出頭來,喊,五駝子,你再搗亂,可別怪我六親不認了!
五駝子矮壯粗黑的身子縮了幾圈,蔫唧唧地蹲下去,盯著地上的一塊塑料布。塑料布上擺著一排切成方條條的豬肉。
聽見腳步聲,五駝子抬起頭來,當看清是我時,他臉上的顏色立刻變得十分恐怖。
我膽怯地打了個招呼,這早就出來發財呀!
五駝子說,都是雜種們逼的,你爺爺也算是一個。
他那聲音是從鼻子和肚子裏發出來的,紮骨得很。
我埋頭走了十幾米,才回敬一句,誰叫你黑良心,再欺負誰,就讓你另一條腿也摔斷。
說完,我就跑起來。
五駝子瘸著一條腿追不上我,他將一把尖刀扔過來時,被我閃過。我拾起尖刀扔進街邊的糞坑裏。
五駝子在後邊罵,你小雜種別讀書逞能,當心我也將你剁成幾塊。
我邊跑邊說,你女兒還要嫁十次人。
五駝子繼續罵,我日你娘。
他同時用一把刀亂砍地攤上的豬肉。
路麵不平,客車在前麵慢慢地行駛。灰塵被濕風壓著,不能向高處揚,剛好集中了向我的嘴和脖子裏灌。司機見我跟在車後跑,以為是要搭車的,就停下車,打開車門等我。正月裏我不能說自己沒錢,隻說是走親戚拜年不搭車。
司機說,你是不是鎮長的兒子。
我說,我是鎮長的老子。
司機聽後咧開兩顆大門牙笑了。一邊嘟噥,說,金福兒昨晚打招呼,說他的繼子今天要搭車上學,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人。
客車走後,我覺得奇怪,大橋不是昨天下午就搭車走了嗎!
我又走了一程,忽然發現網袋裏的鞋掉了一隻。回去尋找時,我遠遠地見它躺在離五駝子那豬肉攤子不遠的地方。我不敢直接去撿,便繞進一條巷子。
正走著,一隻行李包從一處窗戶裏掉出來。我一看,那窗戶正是翠水的,跟著大橋從裏麵跳出來。
落地後,大橋扭頭說,下下個星期天上午你在河灘裏等我。
窗戶裏,翠水說,那你可別讓我白等。
大橋提著行李包走過來,我從牆角向外一閃,把他嚇了一跳。
我冷笑著不說話。
大橋開始朝我訕訕地笑,後來卻哭起來,說,金福兒是豬狗貓,將我害苦了。
我說,別的話等會兒再說,你現在先去給我辦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去撿鞋。大橋他跑過去,轉眼就將鞋拿回來了。
第二件事,我要他到醫院去查一查昨天賣血的人當中有沒有我爺爺。
大橋開始不願去,怕更多的人發現他昨天並沒有去學校。但在我的脅迫之下,他還是去了。
好一陣後,大橋才回來,說,沒有你爺爺。
我說,你別撒謊,你沒有去查!
大橋說,我若撒謊就讓我媽永遠和金福兒在一起。真的沒有你爺爺,但有五駝子,五駝子賣一百二十塊錢的血。
我吃了一驚,五駝子這種人怎麼會去賣血呢!
大橋說,我也想不通,怪得很,太怪了!
我說,你也怪,竟和翠水睡覺。
大橋說,我真不該看金福兒的黃色錄像,昨天下午在車站等車時,翠水在棲鳳酒樓門前朝我笑,邊笑邊往她屋裏走,我就忍不住跟她去了。話說回來,我都十八了,城裏的男孩子,十八歲左右哪個都和女孩發生了關係。翠水的檔次是低,可賈寶玉開始時不也是隻和襲人睡。這是打基礎,積累經驗,不然真談戀愛時,就不知道誰好誰不好!
我猛地問,這是金福兒教你的吧?
大橋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金福兒不僅教大橋,還和大橋一起打鎮長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