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提起大哥,方雲慧心裏的疼痛更加尖銳。連這個隻有一半血緣關係、一直以來被父親輕視和冷漠的哥哥,都在盡心為父親的喪事操勞,她沒理由責怪誰。方雲慧心裏清楚,幾個兄弟姐妹中,對父母欠缺最多的,應該是她。她離家最遠,很少回來,在父親病危的時候,她自私到隻想著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甚至在她踏入芙蓉裏,在鄰裏街坊的目光中,她想的也隻是自己的身份,有的則是與芙蓉裏劃清界線的傲然,連給父親戴個孝都想免掉,她認為太俗。不戴孝,就意味著她在芙蓉裏人的心裏,是個不折不扣的不孝女,那些人不知在背後又怎樣嚼她的舌頭,譏笑方家這個引以為豪的女兒呢。她倒是不怕別人亂嚼,那些人她看不到眼裏,可母親依然生活在這個地方,在這裏領略人情世態,要為她承受鄰裏額外的輿論。方雲慧不讓母親作難,還是從母親手中重新抓過孝衣披到身上,摟住母親的肩膀說:“媽,我不是不願給爸穿孝,隻是不想叫芙蓉裏的人把咱家看低,可是規距……三兒明白了,媽,我這就穿上,您別再哭了。”
侯淑蘭輕歎一口氣,拿巴掌摸了把淚,那淚水是摸不掉的,她的一張臉被淚水泡得皮膚都腫脹了。
這世上好多人的一生,都是在淚水中浸泡著的。侯淑蘭就是這樣的人,她的生活總是莫名其妙地躲不過淚水,先是方雲國一場病莫名地變成了瘸子,接著是丈夫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據工地負責的人說,那是她丈夫自己搭的架子,事故是他們自己釀成,除了幾個喪葬費,幾乎沒給任何賠償,她帶著瘸子方雲國在貧困淒苦中度日。孤兒寡母,那日子甭說有多辛酸了。嫁給方明後,他並沒有給她多少溫情,他一直為自己娶個拖油瓶寡婦心存委屈,可不娶,以他的條件會有哪個女人肯嫁他,侯淑蘭怎麼說也算得上標致的女人呢。因為總覺得自己的身份比侯淑蘭高,方明把她呼來喚去的使喚著,隻有到了夜裏,侯淑蘭成了一個他真正需要的女人時,方明才會表現出白天所沒有的溫柔。侯淑蘭的生活就這樣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過,這輩子她最感榮耀的,就是方雲慧考上省重點大學後的那段日子,她很自豪,這種感覺使她很亢奮,走起路來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說話的嗓門自然也高了許多,動不動就滿口“我們雲慧怎樣怎樣……”,好像整個芙蓉裏都在以方雲慧為傲。
不過,方雲慧很快就發現,方家雖然出了她這個重點大學生,但還是沒能徹底改變方家在芙蓉裏的地位。大家根本沒把方家奉為芙蓉裏的“大戶人家”,為此,方雲慧在心裏更加痛恨芙蓉裏這個狹小、肮髒卻又叫她斬不斷理還亂的地方。此時,她望著母親浮腫的眼睛,憔悴的神情,心裏酸澀,她抱著母親哭了,邊哭邊給母親擦淚。
侯淑蘭任女兒給她抹去淚水,哽咽道:“三兒,媽沒怪你,媽沒見識,可也知道你的穿著是大地方人的祭奠方式,媽從電視裏也見過,我懂!你爸要是知道了,他也會高興的,你怎麼做,他都喜歡,不怨您的。女兒,你要不想穿白孝服就別穿吧。反正這人哪,一輩子也不是全部都活給別人看的。”
方雲慧很驚異母親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家庭婦女,能有如此睿智的看法,這是她沒想到的。在她的心目中,母親一直是世俗的。但是,方雲慧還是穿起白孝服,母親越是通情達理,她越不能叫母親在這個地方遭人嘲笑。穿戴起白孝,方雲慧來自省城的痕跡和氣息便被孝服完全覆蓋了,這使她看起來和芙蓉裏的人沒什麼兩樣,她又溶進了芙蓉裏,成了那個曾經穿梭在芙蓉裏街巷的方雲慧。
快中午的時候,方雲國來了。一見方雲慧,眼圈立馬紅了,叫了聲“二妹!”眼淚就湧了出來。
比起上次回來,方雲國明顯黑瘦了許多,臉上顴骨高聳,兩腮都塌陷進去了,看上去又老又醜,根本不像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或許是瘦弱的緣故,他的腿似乎瘸得更厲害了,一走路,身子搖晃的幅度都快趕上直角了。
方雲慧剛止住的淚水又湧了出來,在父親病重的這幾個月裏,是把大哥拖累壞了。方雲慧上前挽住大哥的胳膊,在兄弟姐妹中,她心裏明白,大哥是最喜歡和最疼愛她的。
這回,方雲國是和老婆一起來的,還沒等方雲慧和大嫂打聲招呼,大嫂已擰過身子從她和方雲國的身邊走過去了。
大嫂!方雲慧顧不得和大哥說話,收住淚水,趕忙喊。不是方雲慧和大嫂的感情親近,實在是大哥這一段時間為照顧父親而顧不得自家果園,讓大嫂獨自一人打理果園的事叫她心生愧疚,她不主動叫聲大嫂總覺得對不住人家似的。方雲慧回家的次數不多,幾乎不去大哥家,也很少見大嫂,如果不是這數年來大嫂的模樣變化不大,她是很難認出來的。對大嫂的印象,除了當年她和大哥結婚時有些沉黑靦腆的樣子外,方雲慧很多的看法都來自母親侯淑蘭之口。而母親說出來的,大部分是方明的觀點,她對這個媳婦沒啥挑剔的,模樣周正,吃苦能幹就行,配自己兒子方雲國是有些委屈,可這樣的委屈在老伴眼裏卻成了農村人的膽怯和笨拙,尤其是瞅著她身邊的那個孩子,就像是瞅一個仇家似的,眉眼裏盡是嫌惡。所以,自和方雲國結婚以來,大嫂很少回婆家。婆婆倒沒啥說的,每次她回來,都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公公方明卻債主一樣黑著臉。寡婦本來就自卑,看公公的臉色,她討厭這個家,來了一回,就不來了,任方雲國求她,哄她,都不肯,還罵方雲國:“你隻不過是人家的養子,那裏又不是你的家,幹什麼淨往那裏跑,看人眼色?”方雲國卻很認真地說,一日為父,終身為父,不管養父待他怎樣,他也叫他一聲“爸”,骨子裏還是透著親情的,不然,能養他這麼多年?大嫂很不屑。方雲國說不過老婆那張嘴,蔫著頭到一邊不吭聲,任老婆一個人嘮叨,以後再也不請老婆和他一起回方家。方明生病後,方雲國病前榻後地忙乎,老婆見他隻顧不是親生的父親,卻把果園荒廢了,心裏更是蓄了一肚子怨氣和怒火,隻要方雲國回家,便要揪著他吵鬧一頓。方雲國性子弱,一般不跟她計較,被她罵急了,也不惱,悄沒聲息地去做事。但這次與以往不同,任她怎樣吵鬧,他不回嘴,卻隻顧做自己的事,根本就不聽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