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老三屆知青中,就有幾個克服了各種困難來參加複習的。但是,老三屆的加入,對於我們這些新三屆來說,無疑大大增加了競爭力度。因此,新三屆的人複習起來就更為艱難了。同老三屆相比,新三屆有不少的劣勢,這些劣勢最終在高考成績上也有所體現。首先是各自的精神狀態。老三屆的人,有很多不是已經結婚了,就是已經有了孩子,或者已經有了穩定的工作崗位,他們想參加高考,重新回到校園,無疑需要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人一旦下定了放棄一切隻為實現目標的決心,精神上的力量便是無窮的了,這大概就是兵法所說的“置之死地而後生”。至於新三屆,決心和意誌就差一些了,因為那時已有消息說知青要全部返城參加工作。考上考不上大學,隻要能回城也心滿意足了。
照片中的年輕人,從艱苦的環境中走向各自的輝煌。
更大的困難在學習上。老三屆想重新拾起十年前荒廢的知識很不容易,盡管不容易,很多知識他們從前學習過。而對於新三屆,許多東西還是陌生的。也難怪,隻要想到新三屆所受的教育是“文革”期間完成的,就不難知道原因了。在短短幾個月內就掌握大量新知識,相當地困難。那個時候每天的複習,就如同往黑夜裏趕路,遠遠望見一點燈光,便加快腳步拚命趕,可是那燈光還是遠遠的一點。這樣的感受帶來的精神壓力是非常巨大的,因此,即使是小小的成績或鼓勵,都會帶給人無窮的希望與力量。記得我在複習時寫過一篇作文,題目是《落後就要挨打》,老師當時給我那篇作文很高分,當作“範文”任複習班裏印發。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鼓舞,使我看到了自己的進步,著實讓我高興了許久。然而,由於數學、英語的底子差,我終於沒能考上。
那一年,我們知青點有幾個人考上了大學和中專,其中有一個就是與我同一天下放的小韓。等待那些考上大學的人的,將是一段更加豐富精彩的人生,而他們的成功,也鼓勵更多的人去追求知識,追求受教育的機會。後來,我在各種場合接觸過不少現在正在領導崗位上的新三屆的同誌,談起當年的經曆得知,他們大都是恢複高考後考上大學,經過多年的努力,現在已經成為各自崗位上的中堅力量。但是,那一年也有許多新三屆的人沒有考上,其中不少人都是因為底子太差,與上大學的機會失之交臂,特別讓人感到惋惜。也有的人始終沒有放棄,後來又連續考了幾年,最終考上了大學。
聽說那一年的高考隻招收了不到30萬的學生,而參加的人有好幾百萬。雖然這個比例是非常低的,但是它無疑代表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這個時代是一個尊重知識的時代,這個時代也是一個依靠公平競爭的時代!在這個即將到來的新時代裏,知識改變命運的宣言將不再是“白專”的罪名,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高考所發出的這一信號,不僅影響了那30萬人,更激勵了千千萬萬的人重新拿起了書本,重新開始追求知識的力量。當求知若渴的風氣重新吹遍了神州大地,允許個人發揮更大作用的舞台更廣了,鼓勵公平競爭的天地也更寬了,盡管當時我沒能考上大學,但我仍深深感受到了那撲麵而來的新氣象,更加珍惜每個點滴的時間。回城當上工人以後,在“革命加拚命”的忙碌之餘,我依然堅持筆耕不輟。1983年,我成為江蘇省職工讀書活動積極分子,文學作品也不多麵世,不久又從事了專業創作,80年代先後讀了大學函授,進了作家班培訓,陸續出版了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1992年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
我小時候長大了當作家的理想實現了。我感謝挫折,也感謝1977年那次難忘經曆。
喜報
喜報,固名思義與喜密切相關,即報喜的意思。這也是中國的一大特色。解放軍戰士在部隊立了助,部隊就會把喜報寄回家,因而不少寫戰士的歌曲中都有“早把喜報捎回家”、“等待立功的喜報”等詞語。每年高考結束之後,被大學錄取的考生也會收到一份喜報。每個有考生的家庭,都會在這幾個月裏翹首企盼那張蓋著錄取學校大紅印章的喜報。收到喜報的家庭個個歡欣雀躍,邀請鄰裏鄉親、親朋好友共同慶祝,惹得還沒有收到喜報的人家好生嫉妒。而那些還沒有收到喜報的人家、在帶著嫉妒的眼神羨慕別人時,心裏不知有多麼渴望下一個喜報就能飛到自己家……因此,喜報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人生的轉折點或者說新的起點。
我們新三屆中的很多人,當年在和現在的人學考生們一般年齡的時候,也曾經收到過喜報,但卻不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是被批準為上山下鄉知青而發的喜報。內容大致是:“某某某同誌,你已經被光榮地批準為上山下鄉知識青年”雲雲。而那時,接到這樣的喜報,也是悲喜交集,這種滋味現在年輕人是無法理解的。
新三屆初高中畢業時,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年齡,最大的二十歲左右。正處在“文化大革命”中間,畢業以後幹點什麼?卻成了一大難題。於是就隻好在家裏呆著。
收到上山下鄉的喜報,親友們也以熱情的笑容相送。
過去政治學習時曾經納悶:馬克思老先生為什麼說到了共產主義社會,勞動就成了人的第一需要呢?人都是喜歡休息勝過勞動的,勞動怎麼能成為第一需要呢?而等到自己真的沒有事情可做時,我終於真正發現,沒有事情可做的日子是多麼的難熬,這樣的滋味是多麼的難受。於是,我隻好四處找門路,看看能不能找到事情做。而那個時候的工廠為多年的動亂,效益都很不好,已經連續多年不招工了,除了國家分配的,哪還有機會讓普通人進去呢。況且那個時候又不像現在:遍地是私有企業、外資企業,隻要肯做,總能找到工作。那個時候是“公”字打頭,一切和“私”沽邊的都要“堅決消滅”,不要說什麼私有企業、個體戶,就是街邊剃頭的老大爺也成了“資本主義尾巴”,還有那些補鞋的、修雨傘的、賣冰棍兒的……全部成了“資本主義尾巴”被“堅決”地割掉了。
不止一個知青朋友告訴我,他們住的大雜院裏同時住著好幾戶人家,每天院裏的人進進出出都在眼皮子底下,他們每天最難過的時候就是早晨和傍晚。每天早晨廣播裏播新聞的時候,院子裏的人們就都陸陸續續地去上班了:隔壁那家的夫婦倆總是有說有笑的一起騎車去上班,對門的那家經常一聲“我上班去啦”就急匆匆地去趕公交車,父母也在例行的囑咐過之後上班去了……寂靜的院子裏隻有老人在聽著收音機的聲音或者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就這樣看著別人都去上班了,自己年輕力壯,無所事事,心裏很不是滋味,無論幹什麼,心裏都有種空蕩蕩的感覺。而到了傍晚下班的時間,一聽到院門口有自行車鈴聲,心就像破碎了一樣。一聽到別人邊走進院子邊談論工廠裏發生的事情,甚至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仿佛自己已經被社會遺忘了,別人熱火朝天地抓革命、促生產都已經和自己沒有關係了……
知青佩戴的光榮證。
在那個時候,高中畢業的青年隻有三條路:當兵、上山下鄉、待業。至於各個大學,是不直接招生的,隻從有實踐經驗的工農兵中推薦錄取。對於熱血青年來說,當兵是最好的出路,就像現在上大學一樣,人人爭著去當兵,競爭很激烈。因為毛主席曾說過:“解放軍是—個大學校”,所以青年人無不希望能到部隊裏去,一方麵那是讓人無比光榮與自豪的事情,另一方麵在部隊裏既能有機會得到鍛煉,又能長見識長本事,更何況複員回來還能安排到城裏當工人、端“鐵飯碗”呢。
我當時自然也很想去當兵,高中畢業那年報了名,結果卻像一首歌裏唱的那樣:“人家不批準”。既然當兵當不成,待業又不是辦法,所以,一聽說“插隊”也願意去。而且我們新三屆和老三屆的境況不同,上山下鄉的出路已經明明白白的有先例了。“老三屆”剛開始上山下鄉時,並不知道出路在哪裏,誰也說不清國家是讓知青們紮根農村,還是讓知青們接受完“貧下中農再教育”後另有安排。老三屆的上山下鄉是在做一件沒有人做過的事,在走一條誰也看不到盡頭的路。而對於新三屆而言,上山下鄉似乎已經成了除了當兵、待業以外的第三條出路。
到了,我們高中畢業的那年,老三屆上由下鄉的知青中已經有一些表現好的人,被推薦回到城裏當工人,從農民階級變回了工人階級,月月吃“皇糧”了。還有的老三屆通過群眾的推薦,得到了到大學裏進行深造的機會,也有的通過推薦當了兵。對於我這個從小就熱愛文學、渴望圓文學夢的高中畢業生來說,能得到繼續深造的機會是多麼的誘人啊!但是,更多的是沒有門路的人。
中學時,我們曾經在學校的操場上或者禮堂裏,多次聽過傳達中央文件。記得有一個福建知青家長叫李慶霖,因在農村插隊的兒子生活遇到了問題給毛主席寫了信。毛主席不僅給他回了信,還寄了200元錢,說是“聊補無米之炊”。與李慶霖兒子相比,與眾多仍舊留在農村的知青相比,得到繼續發展的機會的人隻是很少一部分,多數人仍然在為人生道路的何去何從而迷茫。一般人在聽說了老三屆的種種坎坷經曆後,都把下鄉當成了苦難與前途黯淡的代名詞。但在當時幾乎山窮水盡的境況下,下鄉也就差不多成了惟一的選擇了。很多家長也擔心整天無所事事的孩子。有的家長讓孩子去學手藝,比如我們知青點的有幾個就是在初中畢業後學會了木工;有的女孩子還給人家看孩子,每月五六元錢,但是很開心。而有的遊手好閑,學壞了。男生中習武的人不少,加上“文革”遺風,打群架的比比皆是。更可怕的是“資產階級”腐蝕,如手抄本《少女的心》等開始流行,一些女孩子惹了麻煩,家長十分擔心。在這樣的情況下,家長也希望子女盡快下鄉。前不久見到一位當年新三屆的朋友,他的兒子高中畢業後在家無所事事,整天泡在網吧裏,夫妻倆很擔心,感歎地說:“還不如讓他們上山下鄉呢。”
雖然下鄉對於個人來說,隻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但那時候想要下鄉,卻也需要經過報名、批準等等一係列的程序,批準了還發喜報。搞得過分隆重不說,還把它當成人生輝煌的起點,大肆慶祝一番,惟有如此才算對得起“那份被選擇的莊嚴感”。
無奈,我隻好“鄭重其事”地報了名,準備當一名下鄉知青。去“革委會”報名的那天,我著實躊躇了很久,去,還是不去?竟成了決定我人生命運的岔路口。走在路上,雖然雙腳在不停地向前走,心的深處卻有一個飄飄嫋嫋的聲音在不停地默念。
“回去吧,別去了”。看著我的大學夢就這樣在相反的方向上越飄越遠,我突然有了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涼感,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接近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未來。
最後還是報了名,然後就住家裏等著批準——哪有不批準的呢?等待的日子依然是苦悶,仿佛剛剛作出的抉擇僅僅隻是放棄了一種苦難,而選擇了另一種苦難。代替心中無所依傍、空蕩蕩的感覺的,也僅僅隻是放棄了夢想的悵然若失罷了!人都有追求夢想與幸福的權利,而我就這樣追著追著,最終在時代的洪流裏丟失了它們,留在掌心裏的就隻剩下遺憾與無奈了。
登上遠去的列車,告別親友,前邊等待的是什麼?誰能不一片茫然。
喜報發來的時候,我的心情十分複雜,捏著這張純粹是搞形式主義的喜報,我的心裏百感交集,高興的是自己從此可以白食其力了,但愁的是理想由此斷送,還有對茫然未知的未來有些不知所措。我從此以後會不會就留在農村再也回不來了?再經過三五年,我高中學的知識還會記得多少?在精神食糧極度匱乏的農村,扔下的鋼筆會不會再也撿不起來了?我從小追求的文學夢難道就這樣破滅了嗎?我還有沒有機會踏進大學的校門,盡情邀遊知識的海洋?有太多的疑問沒有辦法解答了。我不知道有誰可以告訴我,我們這些上山下鄉的新三屆,昨天還在高中裏懷著夢想、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學習,而為什麼今天卻要麵對著茫然的明天看不到希望?昨天還在滿懷激情地追求夢想,而為什麼今天卻要看到往昔的夢想被莫名其妙地碾得粉碎?
那張蓋有大紅印章的喜報我一直保存著。前些日子,我看到周圍的人們為了喜報,幾家歡喜幾家愁,就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張曾帶來不知多少苦辣酸甜的喜報。我想翻出來看看,一通翻箱倒櫃卻不見了它的蹤影,甚至連下落也不清楚了。這一陣的翻箱倒櫃卻並非一無所獲,偶然間發現了幾首當時自己寫下的勵誌小詩。
現在看起來,那時給知青發喜報是對人的一種愚弄,對知青、對知青家長來說是這樣。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你認為珍貴的東西,不會遺失。遺失的一定是在你生命中不重要的東西。
目標
我記得那是1975年4月10日,—個天色亮麗的日子。
下午,我們在銅山禮堂參加了上山下鄉知識青年歡送大會。我現在已記不清那一批有多少個知青,隻是大禮堂張燈結彩。
作者發表在《人民日報》的第一首詩就是在這間房子裏創作出來的。
鼓喧天的氛圍至今仍能想起。整個禮堂裏座無虛席,氣氛相當熱烈。會後,每個人披紅掛花,乘坐各地接知青的車到知青點去。我去的知青點是坐落在黃河故道上的鄧樓果園。和我同去的有兩男一女。鄧樓果園接我們的是一輛拖拉機。
這是我生命的轉折點,注定要寫進我的曆史中。我的工齡即從那天開始。7年後,我又一次登上銅山禮堂的主席台,演講《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在我的演講稿中就有一句:“我人生的風帆就是從這裏揚起……”
那一天的天氣很晴朗,在春日太陽暖融融的照耀下,天高而雲淡風清,盡管迎麵而來的春風不時地帶著冬天留下的寒意,但此時此刻的情景畢竟在暗示著,無論人的心情因前途未卜而怎樣愁雲慘淡,而春天還是不可阻擋地迎麵而來了。
和我同一批來到鄧樓果園的三個知青中,男知青小韓是我的舊相識。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是中學同學,後來又同在一個地區從事教育工作。那時教師經常集中在一個地方進行政治和業務學習,所謂辦“學習班”。孩子們也經常跟大人一起,因此,我們從小就很熟悉。讀高中時,我們還在同一個學校的同一個年級。高中畢業後,我們還一起參加過“驗兵”(因為應征參軍要體檢,當地稱之為驗兵),但都沒能入伍。後來,我回了老家,幫祖父母幹了一段農活。聽說他也回老家呆了一陣子。我們聊起畢業後的種種境遇,真有一種千言萬語道不盡的感覺,那些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遭遇、苦悶、彷徨是如此地相似,讓人覺得我們這兩個人的掙紮,似乎是整整一代人都必定要經曆的。同車的另一個不認識的男知青聽我們在講這些經曆,也不時插話,說了他和我們同樣的經曆。女知青小王個子不高,身材瘦弱,看上去老實巴交。我們三個男知青說話時,她一直默不作聲,兩眼不停地看著路邊的景色。記不得誰問了她一句:“就你這樣一個瘦弱的女同誌,怎麼也來插隊了?”
她望著車窗外一棵棵飛快倒退的槐樹,鬱悒地告訴我們,本來,按照關於上山下鄉的政策規定,家裏有一個可以接班的名額。她父母親都曾考慮讓她接班。她也做好了接班的準備,可是,看著弟弟憂鬱的神情、失望的目光,她又動搖了。弟弟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隻有有了工作才好找媳婦,才能傳宗接代。說一千道一萬,他的前途更重要。她告訴父母,讓弟弟按父親的班,她自己下鄉插隊。一開始,爸爸媽媽都不同意。說到這裏,她扭過頭來看著我們說:“結果我就和他們吵了一架,最後我問他們:我也知道你們是一萬個舍不得,但現在除了下鄉還有別的辦法嗎?難道我就這麼在家裏等著嗎?不管怎麼樣,就算下鄉要吃很多苦,將來到底會什麼樣也沒人能說清楚,但畢竟能夠自食其力,再說,不經過上山下鄉這段路,什麼事也做不成啊。上山下鄉可能還會有回城工作的機遇。爸爸媽媽看我說的有理,也知道攔不住我,就同意了。”
我和我的同學聽到這裏,全都默然無語了。
實事求是地說,別看新三屆上山下鄉前要自己寫申請書報名,但真正想上山下鄉的沒有幾個人。那時,大學從工農兵中招生,從中推薦表現好的,應屆畢業生望塵莫及;參軍也是件難上加難的事,就業更是沒有門路。加上政策規定,家中隻要有了上班的子女,其他孩子就要上山下鄉。在鄉下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好好鍛煉,表現好—些,就可能有讓貧下中農推薦上大學、參軍或者招工機會,“老三屆”中有些人已為我們做出了榜樣。那時,社會上稱這種現象叫做“下鄉鍍金”,是被批判的思想。但這又是新三屆大多數人心中的目標,也是當時擺在新三屆麵前的一條必由之路。
人世間的路幾乎沒有平坦的。尤其是一個人年輕時選擇的道路,往往都很曲折漫長。我們沒有一個人不明白,我們要走的這條路多坎坷,要實現的目標多困難。老三屆中能夠招工回城、進人大學讀書或者參軍的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在農村已經呆了好多年,還有的在農村結婚成家、生兒育女。我認識幾個老三屆的大哥哥大姐姐,他們在農村的艱難困苦甚至讓人無法想象。有一位對我一直很關照的老三屆大哥,就住在我學校附近的一個農村,我經常在放學後去看他。他所在的那個村在當地還是比較富裕的,口糧基本有保障,隻是沒有零花錢,經常用辣椒醬或鹹蘿卜幹伴著飯吃,有時辣椒醬或成蘿卜幹也沒有了,就用醬油伴著飯吃。而有些在貧困村插隊的知青,常年連飯也吃不飽。我老家所在的皖北山區插隊的知青,和貧下中農一起開山放炮,修路架橋,吃盡了苦受盡了累,還要餓肚子,有的家境好一些的,就跑回城裏歇病假,被人稱為“寄生蟲”。知青們為了早日擺脫艱苦的環境,用盡了種種心機,招工、招生、招兵名額有限,競爭十分激烈,有的男知青不惜“自殘”,而有的女知青不惜委身於當地的村隊領導……
當年下放東北的女知青們,憧憬著人生目標。
盡管那時我們天天喊的是“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但是,人人心裏明白自己的目標是什麼,也都在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奮鬥,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競爭。
從我們下鄉那天起,新的生活開始了,競爭也開始了。
我們那個知青點先先後後來了八十多個知青,主要來自徐州市和銅山縣,家庭背景不同、成長的環境不同,學曆也不同,因此觀念、性格、處世方法也不同。我們插隊的果園,主要以生產各類水果為主,還有一些附屬單位,不同的崗位,活兒也有輕有重,有幹淨有髒,當教師,不僅受人尊敬,而且相對幹淨;當木工,不僅可以學技術,而且比較輕鬆;在酒廠裏工作,盡管活重一些,但名聲好聽,而在運輸隊工作,每天要和牲口打交道,要清除馬糞,既髒又累;看果園的活也不輕鬆,既要承擔風險,又要風裏來雨裏去……所以,分配崗位時競爭就已經開始了。有的心疼子女的父母,想方設法兒托人找關係,給果園的領導打招呼,給子女分配個好點崗位。現在回想一下,那時就有送禮拉關係的風氣了,也叫“走後門”。隻不過到了後來,這種風氣愈演愈烈,禮品也越來越重,發展到今天大把大把地送錢。不過,在我們這樣一個注重禮尚往來的國家,這種辦法還的確行得通。有的知青通過家長的疏通,真的安排了好的崗位,甚至當上了班組“幹部”。還有的知青畢業後在城裏閑了幾年,接觸了社會,懂得一些世故,從家裏帶了幾包煙或者幾盒點心,活動一下,也分了好的崗位。很多知青對這種現象有意見,但是不敢提。提意見得罪了當地的領導,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斷後路嗎?你的前途在人家的手心裏呢!
在鄉下的日子越長,目標越明確。而越想接近目標,卻發現目標越遠。那個目標好像在捉弄我們。令天,有個消息說明年要招工了,於是,大家都忙碌起來。那些天,每人下班以後,天色已近昏黃,一輛輛自行車從我們知青點駛出,趕回城裏各自托關係走門路。有的害怕別人知道了說閑話,下班後還故意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和一個宿舍的同伴一起聊天,一起到食堂吃晚飯,等到人家都休息了,不注意的時候才動身。第二天早飯前,一輛輛自行車馱這一個個疲憊不堪的身軀又回來了。找到關係的,臉上一副得意洋洋;沒找到關係的,臉上又多了一份愁苦。可是,後來證實招工的消息不準確。
明天,又有個消息說,下個月招工大家又開始忙碌,過了一陣才發現又是謠傳,現存想一想,我們為了那個目標,活得很累,活得很苦。最痛苦的是小能理直氣壯地表現自我,很多人都沒有了自我。有的人為了保持在領導那裏的好感,為了維持和領導的關係,明知領導安排的事情錯了,也亳不猶豫、堅定不移地執行。某個人有一段時間,很受領導器重,在領導身邊工作,很多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千方百計想和他套近乎。也正因為這樣,有人開始在領導那裏搗鼓他,說一些壞話,挑撥離間。當他和領導關係搞得僵時,很多人又躲避他,見了他好像見了瘟疫一樣,連眼睛也不敢抬。有些原來關係比較鐵的朋友,就是從那時開始關係冷落下來。現在想一想,那時真的不懂世事,不會理解他人。人人都要活著。人人都想活得好一些。當關係到自身利益的時候,當然會慎重選擇。這是人的最基本的本能。
當年上山下鄉到東北的一對知青夥伴。
年輕人談情說愛本來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每個少年都會相思,每個少女都會懷春。一群十八九歲的男男女女,吃一口鍋裏的飯,住一個大院裏,怎麼不春心萌動呢?下鄉後不久,果園裏就有人開始戀愛了。但是,由於上邊有規定,知青下鄉兩年內不允許戀愛,加上很多人自知談戀愛會直接影響招工,所以戀愛時都很小心,怕別人知道,怕領導知道,像做地下工作那樣。有的不小心懷了孕,偷偷摸摸地去做人流,連休息幾天也不敢,就趕回果園上班,有的女知青因此患上了病,過了中年身體就開始衰落。那是對人性的摧殘!好在果園的領導思想並不保守僵化,也理解我們年輕人,沒有因為戀愛處分過任何一個知青,任何一個知青也沒因為戀愛而影響前程。尤其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那個知30年後,當年的知青食堂依然默默地矗立在那裏。青點八十多個男女知青,戀愛的有二十多對,回城後人多數都結了婚,成了家。也許是那段艱苦歲月的磨礪,這種感情十分真摯,這些知青家庭生活得美美滿滿。我們感謝那一種艱難的生活,感謝那一段燃情的知青歲月。
我們知青點之所以沒有進入一個你死我活的競爭的環境,之所以沒有因為競爭而相互受到傷害,是因為時代突然有了轉折,曆史有了改變。就在我們到了可以招工的年限,也就是下鄉插隊滿兩年時,我們的國家發生了根本性轉變,1977年,高考恢複,那是要憑真才實學去考;1978年,一批企業老職工退休,一大批知青獲準同城接班;接下來,政策也有了變化,知青全部招工返城,隻是時間早晚、崗位不同。記得那段日子裏,每天都有來知青點接人的車,每天都有和知青點告別的人。隔幾天就有一間宿舍人去房空。我的那些知青夥伴們,奔向同標了。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果園那個知青點的。臨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在知青宿舍轉了一遍又一遍,見有的房子門沒有上鎖,我就進去站一會。有的房子牆壁上貼著的畫報、報紙還沒有撕下,有的女知青的房子裏還留著一種淡淡的香氣,而男知青的房子裏仿佛散發著雄性的餘溫。我的心裏不禁有些惆悵,有些失落。
踏上離開果園的道路,我思緒萬千。今後,我再也不會聽到那些知青朋友們在一起的歡聲笑語了,再也看不到那一張張親切的麵孔了。不過,我們的目標實現了。
每個人都有生活的目標,最真實的目標就是好好地活著。
那晚有風
黃河故道上的果園又到了深秋的時節。靜寂的果園落滿了一地的枯黃樹葉,陣陣蕭瑟的秋風吹過,使得枯黃的樹葉片片隨風紛飛,打在人的臉上,怪疼的。還有些許的樹葉仍然頑強地在枝頭搖晃,讓那些幹枯的果樹枝,在深秋的狂風裏,有如張牙舞爪的怪物一般不停地晃動,還時常在風裏發出嗚嗚咽咽的嗚叫……到了夜裏,天就更冷了,狂風不但刮得更大、更猛,裏麵還摻雜著許多的沙礫,打在窗戶的玻璃上,劈劈啪啪地直響,仿佛是要給枯枝怪物的“舞蹈”伴奏一樣。盡管在我們知青下鄉的果園裏,這樣可怖的秋夜是定然要經曆的,但在那一年的國慶節過後,卻顯得尤其的冷清駭人。
那時國慶節還不是長假,但對我們這些知青來說,是難得的回家的好時機。我們知青點的知青都是來自徐州市和銅山縣,最遠的也就百餘裏路,大多數人戀著在家多過一個晚上,選擇上班的第一天早晨回來。我因為國慶節回了安徽老家,怕第二天上班時趕不到,所以就在上班的前一天下午回了果園。一進偌大的知青點才發現,所有的房子都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盡管門窗都緊閉著,但狂妄的風沙還是擠了進來,地上、床上一層黃土,就連桌子上的茶杯也看不見底。我放下包,先把衛生打掃了一遍,然後躺在床上休息。就在這時,門外的自行車鈴響了,有人回來了。一會兒,門開了,我同一宿舍的小H回來了。
“你回來了,我晚上就有件啦。”我高興地說。
小H驚訝地問道:“還有兩個回來的,你沒見到嗎?”
我搖頭。沒等我開口提問,他主動地說:“我剛才看見女知青宿舍小F的門開了。”
“會不會進了小偷?”我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神經也繃緊了。
他笑了:“不是。我看見她倆了。好像剛睡醒,去廁所呢。”
那個季節,是一個粗獷的季節。當河岸上的一排排白楊、垂柳、槐樹的葉落盡,身子赤裸時,被它們阻擋了一個夏天的、從遙遠的北方吹來的風,就像一群群出了籠子的瘋狂的野獸,在果園裏橫衝直撞,粗暴地報複著那些果枝,讓果園不時發出一陣陣泣聲。實事求是地說,置身那種環境,人容易感到孤寂,如果再沒有伴,就更加會恐懼。那兩個女知青是下午回來的,一直呆在宿舍裏沒敢出門。她們告訴我和小H,如果不是我們兩個男知青回來了,她們打算回城呢。畢竟是下鄉後的第一個國慶節,畢竟在城裏從來沒有遇到這種環境。
因為相互知道回來了,所以我和小H很主動,到了她們的宿舍,在一起聊了一會兒。到了吃飯時間,才知道食堂今天沒有開夥。我們兩個男知青平時不吃零食,也不自己做飯。她們倆倒是有電爐子和掛麵。於是,她們倆用電爐子煮了一鍋掛麵,我們四個人打發了肚子。
30年後,重又站到那晚的房子前,心中能不感慨萬千!
吃完飯,我先回了宿舍。我們男知青宿舍在知青點的最後一排,房後是一條排水溝,緊挨著就是大片大片的果區。平時人多,熱熱鬧鬧,一旦到了孤單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感到空曠、冷寂,而那晚的風又很猖獗,尖厲的呼叫聲由遠而近,撲打著窗上玻璃,發出淒涼的抖動聲,仿佛隨時要推開窗戶竄進來,讓人聽了心裏直發毛。我兩眼盯著書,盡量不讓自己去看抖動的窗戶。同時,我在心裏一遍遍告誡自己,在知青點裏,還有三個同伴。我也急切地盼望著小H趕快回來。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小H回來了,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說:“快起來,拿上行李,咱們倆到她們那邊住。”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小H說:“她們倆害怕,不敢單獨住。讓我們倆去陪她們。”
“那怎麼行呢?”我一了緊張起來,“和兩個女的住在一起,領導知道了,怎麼辦?同伴們知道了怎麼辦?”
小H一邊卷被子,一邊滿不在乎地說:“我們又不是在一起幹什麼壞事,他們知道了又怎麼樣?”
他看我還在猶豫,不耐煩地說:“別婆婆媽媽的。你怕什麼?不做虧心事就不怕。再說,咱這也是互相幫助,是做好事。”
我還是下不了決心。
小H急了,說:“你要是不去,我就過去。我不怕別人說閑話。你一個人在這兒住吧。”
這下我急了,不由分說,卷起被子,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但是,到了那兩個女知青宿舍門前時,我還是猶豫了片刻。
我們那個知青點,每個宿舍裏住四個人,有四張床,因為果園裏越到秋天,蚊子就越多,咬人也越厲害,所以每張床都掛著蚊帳。那兩個女知青已經躲到一張床一頂蚊帳裏,見我和小H來了,蚊帳閃開一條縫,露出兩雙充滿感激的眼睛。
一開始,我們開著燈一起聊天。她們倆在一張床上,我和小H各在一張床上,由於床上都掛著蚊帳,相互看不見,仿佛都罩在雲霧裏。我記得小H一連講了幾個笑話,逗得她倆開懷大笑,笑聲衝淡了屋外的風聲,讓我們一時忘記了害怕。後來,她倆在床上講起了悄悄話。我和小H聽不見她倆在說些什麼,隻有偶爾傳來幾聲咯咯的笑聲。她們一定是因為有人做守護神,而感到了輕鬆愉快,所以才能聊得那麼開心。不知為什麼,我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神聖感和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