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有片大草地 第一章 懵懂
那時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後期。
這是個殘冬的早晨,天氣依然寒冷。這也是羅傑到西小窪子插隊的第一個早晨,他被隔壁女生宿舍的哭聲吵醒了。一睜眼就小聲地罵了一句:“真他媽煩!”雖然聲音很小,但還是被隔壁女宿舍的呂淑芳聽到了,她馬上帶著哭腔問了一句:“你罵誰?”羅傑嚇了一跳,心頭一緊,急忙將頭縮進被窩,躺在炕上不再吱聲,腦子裏卻又出現了剛才夢裏的情景。
那夢非常奇怪,隱隱約約地好像出現過呂淑芳和吳薇,並且著了大火,還死了人,到底誰死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一想到死人,羅傑覺得很晦氣,就努力不再想那夢境,可偏偏那死人的場景卻揮之不去。死人麵朝下趴著,怎麼也看不清是誰……
就在這時羅傑的被窩被呂淑芳突然掀起,隨著就是一句質問:“你剛才罵誰?”突如其來的舉動,將裸睡的羅傑帶入尷尬的境地,“那話兒”被尿憋得硬硬的像門小鋼炮直指屋頂。呂淑芳的臉瞬間變成一張紅布,她急忙轉身跑出男宿舍,出門前罵了一句:“不要臉!”
“誰不要臉了?誰讓你看了?”羅傑憤怒地說。
睡在牆邊的李強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夢見什麼了?”
“滾蛋,貧他媽什麼?”羅傑罵了一句,匆匆穿上衣服,推門走了出去。
外麵的世界銀裝素裹,一場大雪將這個小村莊裝點成白色。
雪已經停了,羅傑在雪地裏漫無目的地走著。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有點像老鼠的叫聲。出了村西口,來到昨天隊長介紹西小窪子版圖時特意提到的那片大草地。草地上蓋著厚厚的積雪,就像一床偌大的被子。他點了一支煙,背靠一棵大樹坐了下來,心裏對呂淑芳的蠻橫無理依然義憤填膺。分明是她闖進來掀開了被子,看了她不該看的東西,卻罵自己不要臉,這是從何說起?人長得漂亮就可以為所欲為嗎?漂亮又怎麼樣?想到呂淑芳和吳薇的美麗就又想起了夜裏的夢,她和吳薇都出現在他的夢中,他正要牽她們的手時突然著起了大火。火勢很猛,火光映紅半邊天,還燒死了人,他怎麼也看不清楚是誰被燒死了。這夢讓他毛骨悚然,讓他出了一身大汗。
誰也沒有想到,在知青進村第二天的夜裏,真的著起了大火,並且死了人。
那把大火著得果然蹊蹺,似乎是鬼使神差,大家都睡著了,牲口棚卻著了起來。火勢很大,映紅了半個天。當大家都醒來時,大火已經無法控製。幾乎是在半村人的注目下,活生生地燒死了隊裏的一匹騾子兩匹馬。後來大火撲滅了,人們才發現,廢墟中還有一具人的屍體,已經無法辨認。
支書很著急,隊長很害怕,經過連夜清點全村的人數,居然一個不少。就在大家滿臉狐疑的時候,人們突然發現,進村時的六個知青,卻隻剩下五個,李強沒有了。
很久以後,每當支書回憶那一刻時,依然心有餘悸地說:“當時我覺得自己的頭發都立了起來,腦瓜子好像馬上就要爆炸。”
大火是在羅傑做噩夢的第二天夜裏著起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覺得李強被燒死他似乎有預感。他認為他的噩夢就是冥冥之中上蒼對他的暗示,當時他覺得這夢不吉利就沒有說出來。假如他說了那個夢,興許牲口棚可能就不會著火,李強也就不會死。大火滅了,李強死了,可那被大火映紅的半個天空,久久地照亮著羅傑的夜,使他無法安眠。直到有一天他與吳薇相愛了,他才說起了那個夢。他說的夢話讓吳薇很震驚,她想不出這是巧合還是天意。雖然李強與她有過一段感情,那是一段必然逝去的情感,那段情感在她來到農村前的那個夜晚,已經逝去,而且已經轉化為仇恨。
自從李強被燒死之後,知青院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吳薇護送哭得七葷八素的李強的母親回了城裏。沈建也走了,走前暗示回程無期。剩下的呂淑芳,一天到晚橫豎看著羅傑不順眼。自從上次的尷尬之後,對他更是不屑一顧,仿佛他是個流氓,故意在她麵前裸體,而汙了她的眼。倒是陸小燕在中間攪和著,好歹還能在一個鍋裏吃飯。
呂淑芳是個美人,但有些刁蠻。優越的家庭環境加上父母的嬌慣,使她養成一身公主的脾氣,就像是溫室的花朵。父親三十歲才有了這個獨生女兒,算不上老來得女,卻也視作掌上明珠,從小嬌生慣養,要星星不給月亮。爺爺奶奶更是寵愛有加,過慣了城市生活的她,總想著另一種生活味道。眼看高中畢業了,父母也為她安排了工作去向。沒想到,她卻非要去插隊,這下可急壞了四位長輩。白天說,晚上講,呂淑芳就是油鹽不進,任憑你說出大天來也沒用,不讓去就哭天抹淚,哭得四位長輩也沒辦法。爸爸對媽媽說:“讓她去,讓她受受苦也好,省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臨走前的那天晚上,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千叮嚀萬囑咐,媽媽更哭得跟個淚人一般,倒把呂淑芳哭得有些動心了,想不去,又有點來不及了,最後還是來了。沒想到進村後的第一個早上就讓她看到了令她難堪的一幕,使她又羞又怒,直到多日之後,她的心情漸漸平複下來,她才覺得羅傑並非有意使她難堪,而是自己的不冷靜和小姐脾氣造成的這種後果。
更讓呂淑芳沒想到的是那把大火,讓她膽戰心驚了好長時間。李強是她的同學,雖然與他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但畢竟同窗五年。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沒了,的確讓她接受不了。她現在更加後悔到這來插隊,還辜負了長輩的一片好心。陸小燕曾勸她也回城裏住些日子,但她的倔強和任性驅使她咬著牙留了下來。盡管夜晚噩夢連連時不時地驚醒,好在有陸小燕的陪伴,總還能為她壯些膽子。
羅傑依然一天到晚沒話,每天除了下地幹活以外,吃著陸小燕做的三頓飯,然後就是到隊部去與老倌靜坐,困了才回來,倒在炕上便將呼嚕打得山響。他覺得自己現在很像一頭豬,其實還不如豬,豬還知道哼哼幾聲。他不知道自己睡覺時是否說夢話,他不敢想象,如果連夢話都沒有,那應該算個什麼東西?
其實羅傑每天都在說夢話,似乎要將白天沒說的話都在夢裏說出來。有時他早上醒來枕頭上還是濕的,他不知道那是口水還是淚水,他有些茫然。突然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呂淑芳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他惶恐不安地看著她,甚至有些驚慌失措。呂淑芳對他報以一個淡淡的微笑,直到很久以後呂淑芳問他:“你怎麼會有說夢話的毛病?”
“是嗎?我都說了什麼?”
“你說的話自己不知道嗎?”
“廢話,知道就不是夢話了。”
呂淑芳笑而不答。
羅傑罵了一句:“這叫他媽什麼破房子?一點都不隔音。”
兩個月以後吳薇回來了,她有些憔悴,但仍不失美麗。這種美更顯得楚楚動人,讓羅傑看了不免有些心酸。三天以後,沈建也回來了,大家都看得出沈建的意圖,他在追求吳薇,盡管吳薇對他有些冷淡,但他依然擺出一副誌在必得的架勢。
對李強的死,沈建說不出是悲還是喜,他的心裏非常複雜。沈建家境很好,父母都是醫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又在醫院工作,自然希望沈建將來也能上醫學院繼承衣缽。他與李強的關係非常不錯,上學時他們就屬於同一類人,那種認真學習、積極上進的好學生。那個年代沒有人去考核學習成績,但他與李強暗中較勁的勢頭,同學們都看得出來。尤其是在上高中以後,幾乎白熱化,兩個人的目的是共同的,那就是要博得吳薇的芳心。兩個人是情場上的對手,也是生活當中的摯友。
現在李強不在了,沈建的確很悲痛,這世上他又少了一個好兄弟。然而他卻又有幾分竊喜,情敵沒有了,吳薇似乎已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隨時可以信手拈來。這幾個月來他在這種複雜的心態中度過,他甚至有些後悔,後悔在他的攪和下李強可能都沒拉過吳薇的手,他又有些自責。總之,他覺得李強真的很冤。
沈建的架勢讓羅傑看了很不舒服。吳薇的美貌自然也讓他有些神魂顛倒,但他缺乏的是自信,他知道他們幾個都是高中的同窗,他們之間的默契是可以想象的。從年齡上說自己比他們小一歲多,高中沒上好像與他們之間存有代溝。自己的外表雖然還說得過去,但目前的身高似乎矮了點,這在當時也是他自卑的最大因素。所以盡管心裏很不舒服,但麵對自己先天不足的條件,也就隻有望洋興歎的份兒了。
然而最看不慣沈建向吳薇獻媚的是陸小燕,她有些妒火中燒了。
陸小燕的家事令她很煩惱,父親是個很不安分的人。記得媽媽懷弟弟的時候,爸爸因為扒女澡堂偷窺被人抓到了。領導念其初犯,讓他寫了個檢查就饒了他。可他不思悔改,沒過多久又因強奸未遂,被公安局拘留了一個月,還被扣了一頂流氓的帽子。出來後大會批小會鬥,搞得陸小燕一家人都抬不起頭來。那時的陸小燕還小,也不懂什麼叫強奸,隻知道不是好事。她恨爸爸給她帶來了恥辱,並從此不再跟爸爸主動說一句話。
眼看她快高中畢業了,爸爸又跟自己的徒弟搞在了一起,還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一貫懦弱的媽媽這次變得堅強了,非要跟丈夫離婚。眼看著一個家庭就要破裂了,陸小燕心裏非常難受。一怒之下,陸小燕到爸爸的單位大鬧了一場。回到家對媽媽說:“跟他離婚吧,你帶弟弟回姥姥家住。”媽媽也下定了決心非離不可。爸爸媽媽的離婚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陸小燕高中畢業了。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插隊,她要遠離這個家,遠離煩惱,再也不要看到那個讓她失望,帶給她痛苦的父親。
來到農村後,陸小燕發現的第一塊新大陸就是沈建。她很奇怪,上高中時怎麼沒有感覺?或是班裏的男同學太多,相互之間的距離較遠。或是家裏的煩心事攪得她也無暇顧及這些,總之她覺得沈建像個男人。在她的心裏似乎有種感覺,那是一種甜蜜,隻要看到他的身影,甜蜜就會從心底慢慢地泛起。可每當她看到沈建對吳薇那種諂媚的笑容,那甜蜜瞬間就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憤怒的妒忌。
陸小燕對李強的死,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或者說沒感覺。他們雖然同窗五年,但除了知道對方的名字之外,似乎沒說過什麼話。陸小燕家裏的醜事,大部分同學都知道,這讓她在學校一直抬不起頭來。她奇怪這事怎麼會傳到學校的,想了很久,她認為隻有兩個人可疑,一個是吳薇,另一個就是李強。因為她的父親與吳薇的母親和李強的父親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她相信吳薇不會說這種事的,那就隻有李強了。她覺得一個大小夥子沒事傳這種閑話真沒有意思,我又沒得罪你。上高中時,她曾幾次想找他問問明白,可又苦於沒有證據,也沒敢開口,但一直耿耿於懷。想不到同來插隊,又分在一個村,雖然這事過去了很多年,心態也平淡了很多,可是那種好奇心的驅使,她還是想等生活安定下來跟他談談。無非是想惡心他幾句,抒發一下多年以來的積怨。但是沒想到,進村的第二天他就被大火燒死了,她真不知是應該惋惜還是什麼?
著火的那夜陸小燕睡得很死,突然不知被什麼東西冰了一下,她睜開眼,好像看到吳薇剛剛躺下,就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幹嗎去了?”“廁所。”她又睡去了。如果不是著了火,她肯定不記得夜裏與吳薇的一問一答。大火果然著了,李強果然死了,被大火燒死了。她似乎慢慢地想起了夜裏與吳薇的對話,她想到吳薇好像是出去過,她去幹什麼?但她馬上又停止了想象,這不可能,吳薇一定是去廁所了。所以警察找她問情況的時候,她肯定地回答,她睡著了,什麼也不知道。
村支書杜春旺和隊長杜雙喜對知青李強的死心中都覺得有些愧疚,城裏的孩子來到村裏第二天就被大火燒死了,論責任似乎支書和隊長都脫不了幹係。公社派出所和縣公安局都來了人,對失火現場進行了勘察,與知青談話了解一些情況,又找了幾戶住在附近的老鄉問了問,都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最後又找到喂牲口的老倌,老倌不愛說話,問煩了就答,什麼也沒看到。總之,也沒有得出什麼結論。反正人死了也不能複生,活著的還得活,慢慢地這段公案就不了了之了。
李強的死因至此成了一個謎,因為是謎就免不了有諸多的猜測。有人說,李強剛到農村不習慣,半夜睡不著覺出來溜達,到了牲口棚隱約看到大牲口的“那話兒”伸出來老長,覺得新鮮,城裏人哪兒見過這個,就劃著了火柴想看個究竟,沒想到把草料點著了,心裏害怕就急著滅火,火沒滅成,自己也搭進去了。有人說,他是睡著半截覺覺得炕涼了就出來找柴火,最後到牲口棚抱了一捆玉米秸,天黑摔了一個跟頭,磕到馬槽上暈過去了,嘴裏的煙把玉米秸點著了。有人反駁,你們都是胡說,牲口棚有燈,能看不見嗎?有人便問:“你說是咋回事?”“要我說這就是該著,啥叫鬼使神差?就是這。”村民的議論五花八門,說得有鼻子有眼,似乎都如看到一般。其實那大火真有原因,而並非偶然,隻是這謎底揭開得太晚,是過了一年以後。
不管怎麼說,李強被燒死了,隊裏的大牲口被燒死了,麵對這不爭的事實,村民們還是歎息了好長時間。生產隊一夜之間沒了三頭大牲口,這損失還是相當大的。為了防患未然,隊裏決定將牲口棚挨著豬圈蓋在隊部的院子裏,對於住在隊部的飼養員老倌來說,倒是方便了很多。
老倌是個老光棍,有六十多歲了,一輩子沒結過婚。老倌叫什麼名字,沒人知道。村子裏上至八十歲的老爺子,下到三五歲的孩子都叫他老倌。他愛聽人們叫他老倌。他常自嘲道:“老倌好,比大官還大,到老都當官,多好呀。”羅傑第一次叫他大爺時,他還有些不高興,說道:“叫老倌吧,聽慣了。”
老倌不愛說話,常年住在隊部裏,生產隊的七匹騾子,六匹馬,八頭毛驢和十幾口豬都是他一人喂。白天煮料豆,鍘鍘飼料,夜裏起來給牲口添點料什麼的,從無怨言。
老倌原來有家,就住在前街,有個兄弟小他十幾歲,父母過世得早,這個家就全靠老倌支撐著。把兄弟拉扯大了,自己也“挑水的回頭,過‘景’了”。兄弟也爭氣,到縣城闖蕩了幾年,成了縣磚廠的工人。在老倌的幫助下,娶了媳婦。爹媽留下了五間北房兩間廂房,哥哥讓兄弟住進了北房,自己住廂房。兄弟在縣城上班,一禮拜回家一趟,結婚的第二年,媳婦生個大胖小子。兄弟倆別提多高興了,老杜家有了根。
好景不長,孩子兩歲滿街跑了,誰見了都說長得像老倌。這下全村都炸了鍋:“看著老實巴交,老倌怎麼幹出這事,兄弟媳婦的炕也敢上。”
日子長了沒有不透風的牆,老倌兄弟知道了,也不問真假,跟老倌大鬧一場,回縣城不回來了。窗戶紙不捅破,大家還都拘著。這一掰開臉,媳婦也沒法待了,抱著孩子也回了娘家。老倌一賭氣搬進隊部,再沒回去過,突然像變成了啞巴,很少說話了。
著火的那天晚上,老倌喝了點酒,睡得很沉。半夜起來撒尿時迷迷糊糊看到有兩個人從隊部門前經過,大概是往北麵牲口棚去了。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並沒有在意,撒完尿回屋又睡了。其實是真的有兩個人去了牲口棚,而且與那場大火有些關係。
吃過晚飯羅傑就來到隊部,他到老倌這來是為了感受孤獨的。他的自卑使他在跟陸小燕她們幾個在一起時,總覺得不自在。看著她們說說笑笑的,老是跟不上節奏。他非常想融入她們之中,他很想看吳薇和呂淑芳漂亮的臉蛋,聽她們的言談話語,這應該是男人的享受。哪個男人不喜歡漂亮姑娘?但他總是勇氣欠佳。她們的美麗,時常讓他難以入睡。看著她們的眼神,他渴望看出點什麼,可他看了很久,還是什麼也沒看到,看見的隻是不屑一顧。他非常失望,他甚至有些後悔跟她們分在一起,他怕見到她們的那種感受,那種衝動的煎熬使他無法忍受。他隻好來隊部與老倌相對無語,這讓他覺得很輕鬆自在。
羅傑在老倌的教導下,學著卷旱煙,卷好後從炕洞裏抽出一根帶著火的柴火點煙,隻吸了一口,被嗆得一陣劇烈地咳嗽,眼淚都嗆了出來。
老倌麵無表情地看著羅傑,沒有說話,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似乎他就應該被嗆得淚流滿麵。老倌覺得抽煙被噎被嗆,這再正常不過了,吃飯還有噎著的時候呢,何況抽煙。不嗆幾回,你永遠抽不出煙的香味。
羅傑往後一仰身倒在了炕上,他沒有去擦臉上的淚水,他現在覺得自己很委屈,這委屈已經憋了好長時間。上次呂淑芳的刁蠻,使他非常的尷尬,更可氣的是她那句“不要臉”,好像自己真成了流氓了。李強的死,他更是深感內疚,雖然李強比他大兩歲,在城裏時住家也不遠,自是很熟,而且又在一個村裏插隊,就有一種家人的感覺。更何況還有那個夢。那種物傷其類的淒涼總是揮之不去。當然這並不是他流淚的全部原因,他現在非常想念他的姐姐,那酷似母親的姐姐。
羅傑三歲那年媽媽就去世了,姐姐大他九歲,爸爸工作很忙,是姐姐把他拉扯大,就像母親一樣照顧他,為了他,姐姐失去了很多。
姐姐長得很漂亮,還有一個漂亮名字:羅珊。她總說自己長得像媽媽。在羅傑的腦海裏,媽媽的影像很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姐姐的樣子。羅傑十三歲那年繼母進了家門,為此姐姐跟爸爸吵翻了,一賭氣住進廠裏宿舍。由於對年幼弟弟的牽掛,一個月後還是硬著頭皮回了家。好在繼母也是個善良的女人,慢慢地相處的還算融洽。
姐姐在廠裏表現非常好,先進生產者、模範什麼的頭銜一堆。人又非常善良,人緣很好。廠裏推薦上了“七·二一”大學,畢業回廠當了技術員,也入了黨。一切都好,就是男朋友的問題解決不了,不管什麼樣的男人,隻要是談對象首先要過的是弟弟羅傑這關。
去年姐姐單位組織先進生產者到北戴河旅遊,羅珊帶弟弟去了。那是羅傑第一次見到大海,那寬廣的氣魄讓他震驚,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很多道理。他覺得他把姐姐拖累了很久,他不順心姐姐就吹了對象,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渾蛋。在回程的汽車上,羅傑指著前麵的一個小夥子問姐姐:“上次見的是那個人嗎?”姐姐點點頭。羅傑說:“其實那人不錯,姐,你跟他……”
姐姐愣了一下,看了羅傑一會兒,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看到姐姐的微笑羅傑急忙低下頭,心中為姐姐的這一絲笑容而難過。因為這樣的笑容,在他的記憶裏,很少閃現在姐姐的臉上,他也為這一絲笑容而欣慰。
羅傑在老倌的炕上又躺了一會兒才下了地,他懶洋洋地走出隊部。天已經全黑了,沒有月亮,滿天的星鬥一閃一閃地發著熒光。他站在隊部的院門口,他還不想回知情院,他知道這時候沈建還沒有睡,靠著被子卷還在看書,他還知道隔壁女宿舍的三個女人也沒有睡,或是洗洗衣物,或是在寫家信,總之沒有笑聲。羅傑不喜歡這樣的氣氛,這有點壓抑,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知青院的朝氣好像讓李強帶走了,剩下的隻有苦悶。
自從李強被燒死之後,吳薇終日少言寡語,兩個多月來誰也沒有見到過她的笑容。對於李強的死,吳薇並不是十分傷心,更多的隻是惋惜,她怎麼也想不到他會被燒死,她更加感歎人生的脆弱。
吳薇很漂亮,她的美麗非常莊嚴。她喜歡穿一件白襯衫,冬天裏盡管外麵穿著棉衣,她也願意將白襯衫的衣領翻出來。襯衫被她洗得很白,總是一塵不染。美麗的臉蛋在白襯衫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嬌嫩。由於她的美麗,高中時候就有幾個追求者,但這些人都被她莊嚴的神態拒之千裏。她的性格有些內向,平時話很少,與呂淑芳的反差極大,她的美麗更多的是繼承了母親的基因。母親很善良,相夫教子,典型的良家婦女。古語說:好人不長壽。果真如此,“文革”中廠裏紅衛兵的頭頭看上了她,軟硬兼施都不能得手後,就無情地將她強奸了,麵對殘暴她無力抗爭,隻有一死,她自殺了。那一年吳薇隻有十四歲。
母親的去世讓吳薇更加沉默寡言,笑容從此在臉上消失。她與李強算是發小,同住在一個院子裏。李強比她大一點,她從小就跟在他的屁股後麵跑來跑去。李強對她更像自己的親妹妹。隨著年齡的增長,李強對她的兄妹之情也慢慢地轉化了,他愛上了她。麵對愛情她無所適從,她不知道應不應該接受,她選擇了沉默。
李強對她的愛,吳薇心裏明白,而且這份愛從他們上高中時就有了,她隻是不知如何對待。眼看插隊要走了,她對爸爸說起,想聽聽爸爸的意見。爸爸嚴肅地說:現在還早,你的年齡也小,還是不要談這些,你去插隊將來的前途是什麼還說不定,另外……爸爸跟她談了很久。
父親的一席話讓她震驚,她想不到還有那麼多她不知道的事,她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她決定要與李強分手。可偏巧又與他分在一個村子,就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李強出了事,被燒死了。這讓她始料不及,她沒想到這件事就此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吳薇會是一個那樣的結局。
吳薇終於有了笑容,李強死去的陰影,似乎也在慢慢地退去,而且居然對羅傑有了好感,這讓羅傑有些不知所措。
生產隊對五個知青的安排有了變化,經隊長和支書商定,並由隊長親自到知青院宣布結果:五個知青四個下地幹活,一個在家做飯,記五人的工分。這決定倒是有點大快人心,也讓沉寂很久的知青院平添了幾分喜氣。至於誰在家做飯,是輪流還是固定,由知青自己定,隊裏不管。生產隊如此開恩的原因隊長沒說,這讓五個知青又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李強,這剛有的一點喜氣,又煙消雲散了。
隊長走後大家依然沉默,陸小燕首先打破沉寂,說:“行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還得回到現實中來。”見大家依然無語,又說,“這樣吧,我提議,你們表決。我覺得咱們也別輪流,就讓吳薇在家做飯吧,做事有連續性也便於安排。怎麼樣?”
“我沒意見。”沈建首先表態。
“行。”呂淑芳說完,看著羅傑問:“你說話呀?”
羅傑的腦海裏又是那個夢,陸小燕見他不答,推了他一下:“問你呢?說話。”
“什麼?啊,行,怎麼都行。”
陸小燕見大家都表了態,目光又轉向吳薇。
“這合適嗎?不然還是輪流吧?”吳薇說。
“沒事,你就別客氣了。”沈建又露出那樣的笑容。
“行了,就這麼定了,就在你們屋裏做,反正你們也幹淨不到哪去。”陸小燕指著炕邊的鍋台定了板,又說:“把出生年月日都報一下,分出個長幼。”
大家都說了,按順序陸小燕最大,然後是沈建,下麵是吳薇、呂淑芳,羅傑最小。
“咱們現在就是一家人了,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以後不要再提了。”陸小燕又對羅傑說:“你最小,應該活潑點,別一天到晚死氣沉沉的,晚上也盡量少出去。行嗎?”
羅傑點點頭,心裏覺得與他們的距離親近了很多。呂淑芳笑著走到羅傑身邊,說:“聽著,以後要懂禮貌,見麵得叫我?聽到了嗎?”
這話把大家都逗笑了,羅傑也笑,笑完問:“叫什麼?”
“叫四姐,叫什麼?這還用問。”
羅傑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臨出門說:“還是問問好,不然我怕叫成四奶奶。”說完拉門出去了,大家哄堂大笑。
“你回來,你去哪?臭小子。”呂淑芳笑罵道。
“我去茅房。”
羅傑的心情好了很多,他突然覺得這些人是那麼的可親。自卑感沒了,就好像是在一個大家庭裏,似乎是他盼望已久的那個大家庭,並且暗自慶幸能與他們分在一個村。晚上躺在炕上,從包裏摸出口琴吹了起來,到農村這幾個月以來,還是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喜悅。盡管他口琴吹得很爛,招來了隔壁女知青的抗議,但他依然甜蜜,那場大火的夢境也結束了。然而上天又賜了他一份良緣,這安排讓羅傑非常高興,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他更沒想到讓他得意忘形的日子還在後頭。
吳薇對羅傑的好感源於自己的一次無奈,這件事讓她打心眼裏對這個毛頭小子的看法有了轉變。
李強逝去的陰影日漸淡去,吳薇的心情也漸漸平複下來。這時她在城裏的一個追求者帶來了麻煩,他居然找到了村裏來。下地幹活的都走了,吳薇一個人正在收拾屋子時他們來了,來了三個人。
以一個姓馬的為首的那三個人,來到村裏找吳薇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在城裏時他對吳薇已經追求很久,他幾乎想盡了各種方法。但當時的李強像個保鏢一樣不離她左右,姓馬的很惱火,也很無奈,李強的強壯讓他不敢造次。
來到農村後,李強又跟吳薇分到一個村,他似乎覺得這是天意,看來他沒戲了。可就在前幾天他聽到了一個消息,這消息讓他振奮。李強死了,被火燒死了,他突然覺得一片天光,他時來運轉了。後來聽說李強已經死了幾個月了,他覺得自己浪費了不少的時光,他早就應該來。他知道現在沒有障礙了,誰也阻擋不了他,而且是在農村,在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唯一讓他畏懼的李強死了,吳薇已經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到了知青院,他發現隻有吳薇一人在家,他的喜悅流露在臉上,他認為這是天意,這是老天爺給他的機會,他甚至雙手合十向天禱告,他在感謝老天的成全。
但他萬萬沒想到,半路居然殺出個“程咬金”壞了他的美事。這個“程咬金”就是羅傑。這小子的生猛讓他膽寒,他掄著一把鐵鍁竟然將他們三個人趕出了村。他將那把鐵鍁掄成個車輪狀,大有挨上死沾到亡的意味。那時他們三人像是受驚的騾子,隻恨爹媽給他們少生了兩條腿,飛一般地跑出了村。盡管如此,依然有一個同夥受了傷,還丟了一把刀。
羅傑的勇猛吳薇也沒有想到。以前她的身邊有李強,他的魁梧讓她有無比的安全感。盡管她對李強有一份仇恨,但李強的死也讓她感到一陣不安。因為她有一張美麗的臉蛋,這張臉似乎隨時會給她帶來麻煩,這讓她會經常回味李強帶給她的安全感。今天她看到了羅傑的勇敢,她想不到看上去不算高大威猛的小東西,卻用鐵鍁打出了一片天地,這還真讓她刮目相看。這時她有了一種新感覺,她覺得他高大了,不再是那個頑皮的小屁孩了。看得出他那一刻已將一切置之度外,她深信他會用生命來保護自己,想到這些她的臉上露出笑容。
羅傑並沒把這一切當回事,在他看來這太小兒科了,在這方麵他可以說是久經沙場。在城裏時憑著這份勇氣,他已經小有名氣。麵對這三個小毛賊,他根本就不放在眼裏,他知道兩強相遇勇者勝的道理。然而今天有所不同的是他用鐵鍁保護的是知青院裏最漂亮的女人,這讓他非常自豪。說實話為了女人打架,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盡管當時他來不及想那些別有用心的想法,但當著一個漂亮的姑娘麵動粗撒野畢竟是不雅,他不知道吳薇會怎麼看他,不免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吳薇平靜地站在屋門口,那種平靜讓羅傑有些莫名其妙。在他將三個毛賊趕出村東口拖著鐵鍁喘著粗氣回知青院的路上他還在想,吳薇一定嚇壞了,估計已經哭成了淚人。說不定她會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裏,他那時會拍著自己的胸脯說:沒事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有我在沒有人敢碰你一個指頭。想到這美妙的感覺,他不自覺地昂頭走進來。吳薇的冷靜讓他有些茫然。剛才的雄赳赳氣昂昂的胸脯,突然像被刺破的氣球,一下子塌了下來,走到吳薇麵前,反倒不知該說什麼。
吳薇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他們跑了?”
“跑了。”羅傑答道,然後也故作平靜的問,“他們是哪兒的?”
吳薇搖搖頭。
“你跟他真的沒關係吧?”羅傑問。
“沒有,他就是死皮賴臉,在城裏時就老糾纏我,我怎麼會看上這種人?”
“這幾個孫子倒有眼光。”羅傑一語雙關地說完,笑著長出了一口氣。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他會不會再來報複呀?”
“他是哪村的?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可能呂淑芳知道,他們初中是一個班的。”
“他叫什麼?”
“不知道。隻聽說他姓馬。”
一切歸於平靜的時候,羅傑突然覺得肚子不舒服了,就忙說:“快給我點紙。快。”說著就往廁所跑。
“你等著。”
“不行,等不了了。”羅傑已經跑進廁所。
吳薇拿了紙,不見了他影子就問:“哪兒呢?”
“扔進來。”
吳薇笑了笑,把紙扔進廁所。
一會羅傑從廁所回來,吳薇問他:“你怎麼回來了?”
“我算到今天有人欺負我三姐,所以回來了。”說完羅傑故作神秘地一笑。
吳薇也笑:“越說越神了,還‘算’到了!”
“可不是嘛,我回來的多是時候呀,就是沒算到我拉稀。”
吳薇笑了起來,一會又說:“我去找點黃連素。”
“謝謝!”
吳薇臉一紅,小聲說:“你剛才怎麼說我是你的……真難聽。”
羅傑的臉也紅了,忙解釋說:“對不起,三姐,別……別誤會,我當時一急就隨口說出來了,我,我……我沒別的意思。”
吳薇看著羅傑的小紅臉想到:這傻小子,還不好意思了,不過今天多虧了他,不然不知會發生什麼。她覺得這傻小子倒是挺仗義的,遇到事還真的能往上衝,也挺難得的。她意識到這小子靠得住,能夠保護她的安全。一邊想著一邊找出了黃連素,讓他吃了。這麼長時間以來這是吳薇第一次有了笑容,羅傑覺得這笑容非常的親近,不由得有些想入非非。
中午大家都回來了,吳薇把上午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就是沒提羅傑說的那句讓她臉紅的話。大家對羅傑誇獎了一番。沈建有些不自然,心裏酸酸的。他心中暗想,如果是自己會是什麼樣,他覺得自己肯定沒這個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