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毛烏素 第十章 毛烏素沙漠暢想曲(二)
今天,我是專門去烏審召看那兒的生態移民的。
我對張誌雄說:“我可是踐約去你那兒的。兩年前,我就說要到你的生態移民小區那兒看一看。”
張誌雄說:“我這不是專程接你來了。就是天氣不對,不該有這麼大的沙塵呀?”
我說:“張書記,你瞎操啥心呀?這是覆蓋全國整個西部的揚塵天氣,從新疆、甘肅、寧夏、內蒙、河北一路飄過來的,連北京都是沙塵天氣,咱烏審旗憑什麼沒有呢?從氣象學來說,人家可是按經緯度計算的,咱這一萬多平方公裏就是那麼一捏捏……”
張誌雄笑著說:“沒有錯。”
我倆說著,張誌雄把車拐進了通往烏審召的岔路上,公路兩側起伏的沙漠上的樹和草都已經發芽了,透著嫩嫩的綠。張誌雄對我說:“你注意到了沒有,一進烏審召的地界,就剩幹風了。看眼前的路黑亮亮的……”
果然眼前的瀝青路麵就像被水洗過一樣黑亮。
我說我早注意到了,你想想我是幹什麼的?70年代時,我在毛烏素沙漠裏養過路。張誌雄說,我學校畢業後,先在學校教書,後搞鄉鎮工作,光鎮長,書記就幹了七八年了。我問他在學校時教什麼課?他說,我教了幾年高中英語,我是大學英語專業畢業的。
我問張誌雄:你現在出國用翻譯嗎?他說太專業的不行,一般的生活用語還可以。
我倆一路交談著,來到了烏審召鎮的生態移民小區。前年我來這參觀時,這裏有些主體工程還沒有完成。現在配套設使已經全部完成,一看與城市的小區沒有什麼區別。一個憨憨的小夥子在等著我們,他說他叫蘇亞拉圖,是鎮政府辦公室主任,現在主要負責社區工作。現在這個社區生態移民126戶已經全部入住……
張誌雄打斷他說,找戶人家坐著說話吧。蘇亞拉圖說,聯係了幾戶都在外麵幹活哩,就格日勒圖說他老婆在家哩,他一會兒才能趕回來。
張誌雄說:“老婆在家也行,找戶人家就行了,肖老師也就是隨便看一看。”
蘇婭拉圖領我們走進了一幢單元樓,敲開了三樓一戶人家的門,一個年輕女子打開了門,把我們讓到了沙發上,並獻上了奶茶。客廳內收拾得素雅幹淨,內置陽台上還擺放著十幾盆鮮花,有紅有綠,有白有粉,開得煞是好看。室內家具非常現代,擺放得整整齊齊,電視電冰箱等家用電器,也一應俱全。我一邊喝著奶茶,一麵打量著客廳,覺得這家女主人是非常愛美的。對這裏,投入了熱情。
張誌雄、蘇婭拉圖給我講開了生態移民的情況。張誌雄說生態移民的土地、草場權屬不變,政府給予退牧還草補貼,退耕還林補貼,處理牲畜,農、牧戶必須全部退出來。要在這些地段建立“無人區”,“無畜區”。
他們給我算了一筆帳,草場補貼每畝5元,水澆地300元,大牲畜200元,羊50元,這樣轉移出來的農、牧戶每年平均將獲得政府政策性的補貼在五萬元以上。政府在移民小區免費為住戶提供一套八十多平米的精裝修住房,並為轉移人員辦理社會養老保險,醫療保險。並對轉移人員進行技能培訓,提供就業崗位,真正做到“移得出,穩得住,富得了”。
我問:“老年人也許能住得住,青年人怕是有些問題吧?”
張誌雄告訴我實際上在草原上住的青年人不多,大多是一些中老年人。烏審召的青年思想很開放,很多人跑在大城市辦蒙餐廳,搞風情表演,蒙古人非常有音樂細胞,隨便拉出一個就是歌手、樂手。青年很愛組樂隊,烏審召就有幾個音樂組合。在深圳福田就有烏審召蒙古風情一條街,我還專門去看望過這些年青人。留下來的青年人就業都不成問題……
蘇婭拉圖說:“主要是四五十歲的這批人,工作難度要大一些。他們覺得在草原上收益也可以,怕上樓以後找不到就業崗位……”
我說我采訪過圖克鎮上的生態移民小區,和你們遇到的情況差不多。
女主人不時為我們倒茶,她長得白白靜靜的,兩隻眼睛很亮。蘇婭拉圖告訴我,她叫烏尼爾,是從查汗陶勒亥遷過來的。
我問烏尼爾:“在樓上住得慣嗎?”
烏尼爾說:“一開始不慣,現在慣了。住了一年多了,很方便。過去在家時,沒路也沒有電。”
我問:“這裏不是你的家嗎?”
她靦腆地笑了,烏尼爾笑起來很甜美。我誇獎她:“你長得非常漂亮,非常美。”
她噢地叫了一聲,笑了。我們也都笑了。
我又問:“你現在用什麼化妝品呢?”
烏尼爾歪著頭,想著,然後說:“你們自己去看!”
蘇婭拉圖到洗漱間看了一下,然後說:“你們過來看看。”
我和張誌雄走到洗漱間門口,朝裏看了一眼,隻見洗漱架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化妝品瓶子,花花綠綠琳琅滿目。看得出,烏尼爾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洗漱架頭頂上按著一台很大的熱水器,指示燈還閃著亮。
過去,我聽人們講,草原上的牧人一生隻洗三次澡,出生、結婚、死亡。這可能是誇張,但我知道我自己,三十多年前,我發配在毛烏素沙漠裏時,七個月就沒有洗過一次澡。
我問烏尼爾:“你回過查汗陶勒亥你過去的家嗎?”
她點了點頭道:“回過。草原上沒有羊了,什麼都沒有了。”
張誌雄道:“那裏是無人無畜區,就是要封閉起來。”
我問烏尼爾:“你還想回草原上放羊嗎?”
烏尼爾說:“想。但我的女兒要上幼兒園,要學習,這裏對她很好,幼兒園裏有很多小朋友。在家時不行,幾年看不見一個人……”
家,在牧人的心中,草原永遠是他們的家。
張誌雄告訴我:“社區有綜合性幼兒院,還有一所小學到初中的學校,全是免費教育。超市、社區活動中心都配套。”
蘇婭拉圖說:“烏尼爾就在社區活動中心上班。”
我問烏尼爾:“和過去比,你們家的收入情況怎麼樣?”
烏尼爾:“過去在家時放著六十多隻羊,七頭牛,每年收入三、四萬元錢,現在草場水地補貼有五萬多元,格日勒圖外麵打工有四萬多元,我也有一萬多元。”
我說:“你是說,現在收入比過去翻了一番。”
烏尼爾說:“收入高了花銷也大了。在家時,什麼都不用花錢,肉、菜、糧食,地裏就長著哩。現在吃的、喝的、用的都要花錢……”
我說:“還有花妝品……”
烏尼爾笑開了。
張誌雄說:“他們的水、電、暖,都是政府補貼,還有十二年教育全部免費。每年鎮財政要拿出一大塊錢來補貼移民小區,保證做到移得出,穩得住,富得了……”
烏尼爾說:“這裏吃不上風幹肉。”
我問:“超市裏沒有買的嗎?”
烏尼爾說:“我要吃自己晾的風幹肉。”
張誌雄說:“你看看,就是要你們改變自己傳統的生活方式。住進單元樓了,咋晾風幹肉?”
烏尼爾臉上閃過一絲迷茫。
我對張誌雄說:“在社區內,能不能考慮集中一個給他們晾風幹肉的地方?”
張誌雄說:“旗裏的領導們說了,必須要改變他們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讓他們盡快地融入城市生活中來。”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不就是塊風幹肉嘛!走,看看你的社區活動中心去!”
社區活動中心是一幢挺漂亮的大樓,設有會議中心、圖書館、閱覽室、棋牌室、黨員活動中心,還有健身房,張誌雄很自豪地給我一一介紹著。看得出,這個英語教師出身的烏審召鎮的掌門人,是想盡快把那些在草原上悠打慣了的牧人變成城裏人。
但我知道,對牧人們來說,這是一個痛苦地蛻變。也許,他們還要用相當的一段的時間來品味其中的甘苦……
我在一塊草原上遇到了老額,現在這塊草原已經被旗、市兩級規劃為一塊重要的水源地。為了涵養水源,保護水源,原先居住在這裏的一百多戶牧戶需要整體遷移。鎮上已經為這些生態移民準備好了房子,各級幹部也都在做他們遷出的工作。
老額就是明確表態堅決不搬的,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和老伴堅守在草原上。
現在,大學生村官塔鴿塔,一個看似很柔弱的女孩子就負責做老額一家的工作。塔鴿塔與我一同乘車,她說今天搭上順風車了,要不我們就得坐拖拉機,有時還得走著去。她現在是嘎查長助理,這些遷移戶都是她這個嘎查的。
塔鴿塔告訴我,需要遷移的戶子已經有百分之八十都同意了,現在就剩下二十多戶的工作了。老額大伯家她也去過十幾次了,給他家的補貼也都說清楚了,每年有七、八萬呢,這可真是不少了。
“可老額大伯就是不同意,他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情,挺固執的。我也不著急,慢慢給地做工作唄。”這個女孩子慢悠悠地說。“比老額大伯還堅決的,我都做通了,做說服工作千萬不能著急。”
我覺得塔鴿塔挺有韌性的。
我問塔鴿塔在蒙古語中是什麼意思,她告訴我是鴿子。我說我以後就叫你鴿子吧,這個蒙古女孩子高興地笑了。
鴿子說她上大學時,是學建築的,已經畢業快兩年了。
老額和鴿子看上去非常融洽,鴿子張羅我們落座,勤快地給我們倒茶,就像老額的女兒一樣。鴿子說可不是,大伯常留我在家裏吃飯哩。老額說起鴿子,也誇真是個好孩子,甚時候都不著急不著慌的。我有時給她發脾氣,她也總是笑眯眯的,你們當領導的咋給這孩子派了這麼個營生?
我說我不是領導,就是來找你聊聊家常話。
聊天中,老額說他有兩個女兒都出嫁了,兒子在旗裏中學教書,家裏就剩下他和老伴了。
“兒子肯定是回不來了,他舍不下城裏。”老額說,“我有2000多畝草場,50畝水澆地,放著牛,放著羊,還種著地。農忙時,老倆忙不過來呢,就花錢雇人。前幾年十塊八塊就有人搶著幹,現在呢,每天出100元你還得陪上許多好話。”
鴿子笑著說:“大伯,你這是前兩年的價了?現在日工150還不好雇人哩!”
老額忿忿地道:“這是咋了?這沙窩窩裏的人,咋變得這樣金貴了?”
我問:“老哥,這地方過去就有這麼多樹木嗎?”
老額道:“過去這裏都是沙,滿地也沒有一棵樹。我們種樹種草建草庫倫種飼料地,不就是圖個人有糧,羊有料?現在樹有了,草有了,飼料有了,卻不讓我們在這放羊了,要讓我們放慣羊的人去住樓房……”
我問:“你現在一年收入有多少?”
老額說:“20多萬吧。”
鴿子悄悄一笑。
老額一年有20多萬的收入,著實讓我吃了一驚。而國家能提供他的政策性補貼才七、八萬元,每年差著10餘萬元的收入,這工作咋讓鴿子給人家做呢?我都有些替她發愁……
鴿子說:“大伯,這裏是旗裏要保護的水源地,咱嘎查的人都得上樓呢!”
老額忽然沉下臉說:“我要飲羊去了,這羊能喝多少水呢?水源,水源……”
老額有些氣鼓鼓地,我急忙給他告辭。
鴿子送我出門時對我說,老額大伯說他20萬的收入是想堵你們這些幹部們的嘴。實際上哪有那麼高?老人家在這裏住了小70年了,是舍不得離開。他說他享受不了那份不幹活就拿錢的清福,老額大伯總是怕人家說他人老了,放不動牲口了……
我問鴿子:“你能做通大伯的工作嗎?”
鴿子說:“慢慢做唄!我就把他當做自己的老人,他就是衝我發脾氣,我也不能著急……”
我祝願鴿子心想事成……
我想,在綠色烏審建設中,也有無數像鴿子這樣的默默無聞者的奉獻和付出……
四、你們這是開煤礦還是建公園呢?
烏審大地以它豐富的礦藏,美麗的生態,獨有的文化吸引著投資客。像中石化、中石油、中煤、中國神華等央企的大型項目,已經落戶烏審旗各個工業園區。以天然氣、煤炭、煤化工等工業化工生產已經成為烏審旗工業生產的支柱企業,去年僅工業固定資產投資額就達137億元,今年有望突破億元。迄今為止,有三十餘家上規模的企業已經在烏審旗落地,這麼多大企業在烏審旗遍地開花,這是容易讓人們頭腦發熱的事情。但烏審旗的決策層,在加速推進烏審旗的工業化時,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始終崩緊著“生態立旗”的弦,片刻不敢放鬆。
用工業化引領烏審大地的生態建設,這是由於烏審旗的決策層對於生態建設有著獨到的認識和創新的做法,那就是用“百分之一的工業用地換取百分之九十九的生態恢複”。他們創造了綠色烏審,卻沒有陶醉於綠色烏審之中;他們始終對烏審旗的生態環境,有著一個清醒的認識,那就是:脆弱。他們始終對隱藏在綠色之下的毛烏素沙漠心存敬畏,在生態建設麵前他們始終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不敢有一點馬虎和懈怠。他們知道,如果在脆弱的生態環境中,放縱工業化的建設,那烏審人民千辛萬苦創造的綠色烏審將會毀之一旦。
烏審旗人民政府牧人旗長先生說:“如果我們繼續延續西方發達國家先汙染後治理、先破壞後恢複的老路,那就要付出沉重的代價,甚至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烏審旗脆弱的生態環境決定著我們必須把環境保護放在第一位,必須走新型工業化之路。”
於是,這些烏審草原的好馭手們,為工業化這匹奔馳的駿馬戴上了一個永遠不能擺脫的籠頭,那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生態恢複”。
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今年暮春時節,我到烏審旗的黃陶勒亥煤礦采訪,這是山東淄博煤業與鄂爾多斯尤士礦業公司合資的一所國有煤礦。這座煤礦還有一個下遊產業,那就是已經開工生產年產百萬噸二甲醚的煤化工企業。這就是說,這座煤礦的產品不以原煤麵世,而是以煤化工產品走向市場。這座煤礦,在烏審旗是名不見經傳中的循環企業中的一個。現在人們對鄂爾多斯的形象比喻為:產煤不見煤,產羊不見羊。而煤化工轉化是產煤不見煤的更高層次的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