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北方 第十九章 世道人心(2 / 3)

海波雖是司、局級幹部,卻僅住二室一廳的房子,一間是他們夫婦的臥室,一間為小妍和海波的女兒海浪合住,另外一間小廳是餐廳兼客廳。房內窗明幾淨,井井有條,表明女主人的勤勉與風格。兩個女孩子幫助萬敏迅速端走了碗筷,撤去了飯桌,這一對老朋友才正式落座,其他三個人也一齊坐下。小妍傍著父親,一臉親昵之狀;趙風用手撫摩著女兒的秀發,端詳著活脫脫和李研一樣的紅撲撲健康的麵頰,臉上現出欣慰的微笑。

小妍,告訴爸爸受委屈沒有?萬敏笑著說。

我在這裏比和媽媽在一起還舒服呢!小妍首先回答,萬阿姨做飯可好吃了。

沒惹叔叔、阿姨生氣吧?趙風笑著問女兒。

小妍可懂事了,海波也笑著插了一句,不僅功課好,還幫助阿姨做家務事哩!比我們海浪強。

不!海浪比我強!小妍連忙說。

瞧你!海浪用手指了一下小妍,意思是不讓她說下去。

幾個人一齊都笑了。

敘罷了家長裏短,問過了起居寒溫,萬敏和兩個孩子都自覺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留下兩個老戰友在客廳裏說私房話。

兩人各自簡單地介紹了工作情況,趙風便迫不及待地問起了屬於國家大事方麵的信息。因為海波所在的工作崗位有機會了解上層領導和全局性的情況,而且他對自己的這位老戰友向來是無話不談的,可以說是百無禁忌。海波起初覺得範圍太大,海闊天空,無從談起,遂笑著說:

你出個題目吧,我談起來好有個抓手。

趙風低頭尋思了一下,半晌,若有所悟地說:

就從這次全國性的運動談起吧!我實在不理解:咱們剛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又折騰什麼呀?興師動眾、勞民傷財,把正常的工作秩序都打亂了。

這個題目太大了,我可沒有辦法給你解答,海波笑著說,不過,他馬上又嚴肅起來,我要警告你,這種話隻能在我這裏說,出了這個門,你不許再講一個字!他可能覺得話說得過於生硬了,遂喝了一口茶,歎了一口氣,又接著說下去:這不屬於我們討論的極為敏感的課題,就是比我們高得多的大人物,對此也要三緘其口。你沒看見上層連連出事嗎?

聽了這番話,趙風猛然憬悟到:怪不得剛來北京的當天在和部長談話時,部長為什麼那樣回避他的問題,可見處處皆然。

可是……他摸摸自己的頭,咂了咂嘴。

我知道你在工作中碰到了難題,海波猜得出趙風的心思,他是個不善於掩飾自己情緒的人,何況又在親密戰友的麵前;他覺得應該提醒他:那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隨大溜好了!下邊比上邊恐怕還好過些。

說到這裏,海波順便和他講起他們倆共同敬重的那位老大姐的.事。這位資格很老、級別很高的老上級,是他們在延安時代的老領導,還在他們是紅小鬼的時候,她就給他們以慈母般的關懷;進入北京之後,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幫助他們。過去,趙風每來北京出差,都要去看望她,向她訴說工作中的苦與樂、思想上的困惑與煩惱;而每次又都能從她那裏獲得有益的教誨與懇切的開導。他們和她之間是無話不說的,親如家人,情同母子。她對黨的忠誠,對人民的熱愛,對工作的負責,是他們心目中的楷模。誰知就是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最近也出事了。其實,事情很簡單:一個在延安成長起來的女作家,寫了一部反映陝北革命鬥爭的小說,征求意見稿也送給老大姐一本;這位責任心很強的老人,不但認真看了,還提出好幾條意見。沒曾想,一個職位很高的有心人竟從這部書中發現了問題,說作者是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然後便追查支持這本書的人,順藤摸瓜,老大姐也成為作家的後台之一。在對這些後台們迸行了認真的審查和批判之後,分別作了處理。老大姐因為曆史清白,無瑕疵可找,因而從輕發落,分配到一個邊遠的山區當一名副縣氏。當海波為她送行,向她問起為什麼會出現這樣滑稽的事、為什麼最近上邊一些大人物頻頻出問題時,老首長不禁感歎地說:

小海呀,高處不勝寒哪!

哦?趙風感到很驚訝,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前一陣,她隻知老大姐出事了,誰知竟是這樣的事。

你聽聽,老人家的話叫人回味無窮啊!海波搖了搖頭,又感觸很深地說,官當大了,日子也並不好過呀!你沒聽古人常常說伴君如伴虎嗎?倒不如平民百姓過得自在。

是啊,真是各有各的難處。趙風感同身受。

在他們倆閑話中間,萬敏沒有過來插話,隻是不斷地出來給他們往茶壺裏續水。看得出這是一個賢惠的妻子,據說,她還是某高幹的女兒,趙風倒絲毫不覺得她有這方麵的優越感;這也是一種教養吧!老朋友之間傾心的交談,有如涓涓流水,從你的心裏流進我的心裏,互相滋潤著,令人無比溫馨,因此,時間便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趙風一看腕上的手表,已經十點多了,於是,便站起來告辭,海波夫婦也沒有留他;萬敏對小妍說:

你送送爸爸吧,爺兒倆再說幾句知心話。

趙風卻擺了擺手說:

外邊挺黑的,甭送了!你媽讓我囑咐你:好好聽叔叔阿姨的話,和海浪要友愛相處,互相幫助,把學業搞好!說罷,便走出門去。不過,海波還是送了他一段路,邊走邊對趙風說:

孩子在我這裏,你們倆就放心吧!但是,工作上的事,你還要多留點心眼,要謹言慎行,特別是在運動期間。注意你的脾氣,多摟著點,少走火!

這是知心朋友的肺腑之言,他當然感激地接受了。返過身來,緊緊握住海波的手,說:

我記下了,你回去吧!然後大步走開。

趙風從北京回來的次日,剛邁入辦公室的門,運動工作團黨委書記許鍵便派人把他請了過去。趙風對許鍵並不陌生。早在延安自然科學院求學時代,他們倆就認識了,還同窗共讀半年多,兩人的關係還不錯,也能談得來。他知道:許鍵是個東北青年,生於白山腳下,黑水之濱,九一八事變後,流亡在關內,後經一位地下黨的朋友推薦,輾轉來到了寶塔山下,後來,又進了剛剛創辦的自然科學院。可是,過不多久,他這個熱血青年,便不能安於坐在書桌旁鑽研學問了,國恨家仇,怒火炙心,再三向組織上請求赴抗日前線,殺敵報國。組織上見他情懇意切,意誌堅定,就批準了他的要求,於是,他便投筆從戎,轉戰於抗日救亡的疆場。

沒想到,經過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兩人卻在遙遠的北方相聚在一起了。隻不過現在一個是上級領導的省工交政治部副主任,一個是下級工廠的廠長。北方廠雖然是中央直屬大廠,但與地方的工交部門關係還是很密切的。現在,許鍵又是運動工作團的團長,這種領導關係當然又進了一層。前一陣,許鍵因在省裏有事沒有脫開身,未及時和大隊人馬一齊進廠,他們倆尚未碰頭,今天是第一次見麵。

趙風一進門,許鍵就站起來和他熱烈握手,然後親自搬過一個椅子讓趙風與他麵對麵坐下,笑著說:

想不到吧?咱們倆又湊到一塊兒來了。

是啊!還真沒想到,這地球真是太小了!趙風也笑著說,不過,你現在可是我的頂頭上司呀!

咄!可不許這麼說!咱們可是老戰友了,而且是名副其實的,對不對?許鍵給趙風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麵前。

當然對!趙風對許鍵的這個態度很高興,謝謝你還沒有忘舊!

那是永遠忘不了的!那是何等歲月,結下的何等友誼?許鍵深情地說,一閉上眼睛就回到那個年代裏去了。

一句話,也把趙風帶回了珍貴的過往歲月:寶塔山下高歌《延安頌》的豪邁情懷,延河裏中流擊水的風發意氣,窯洞內演算高等數學難題的喜悅,棗園前邊大操場上和賀龍將軍爭奪籃球時的笑聲……他不由感歎地說:

那時候,是多麼好啊!

好了。許鍵大概也和趙風一樣,浸沉在美好的回憶之中,但稍縱即逝,他又回到了現實,以後咱們清閑時再敘舊吧!現在先來談談公事。

於是,趙風也正襟危坐起來,認真聽取許鍵談公事。

許鍵簡單地介紹了兩個黨委聯席會開會的情況,同時告訴他將要作出的決議:同意冶金處和鑄鋼車間黨組織對事故所做的結論。認為,這是一次極為嚴重的技術責任事故,主要責任人是周向明和蕭奇;同時考慮他們生活作風在群眾中所造成的惡劣影響,並且為運動的開展掃清道路,因此,決定對他們從嚴從快處理!具體意見是:取消他們的技術員職稱,撤銷他們的正副澆鑄總指揮的職務。周向明因係勞動人民出身,也沒有太複雜的社會背景,此次犯錯誤,是受剝削階級腐朽的思想影響所致,對其處理適當從輕,決定調離冶金處,下放到本廠的農牧場勞動鍛煉,以觀後效。對蕭奇的處理則複雜一些。其中考慮兩個因素:一是她對自己的錯誤缺乏起碼的認識,至今仍采取頑抗的態度,激起廣大革命群眾極大的義憤,紛紛要求組織從嚴處理;二是,鑒於她的剝削階級家庭出身和複雜的社會關係,不適合在北方機器廠這樣的國家重要單位生活與做技術工作,應該調動其生活環境和工作崗位!黨委已經責成工廠的人事部門,盡快和邊遠的地方聯係,進行安排,以利於她作脫胎換骨的改造。考慮農業勞動比較艱苦,最有利於青年知識分子世界觀的轉變,大家建議以農牧場為宜……介紹完這個情況,然後,許鍵又接著說:

這個決議的內容,曾經派鄭向鴻同誌到市裏專門征求林子秋同誌的意見,老林說,他對事故發生的整個過程不十分了解,希望等你回來聽聽你的看法。所以你剛回來,屁股還沒坐穩,就把你請過來了,現在,就請談談你的意見!

趙風靜靜地聽完許鍵的介紹,沒有立即表態,而是從身上掏出一盒香煙來,從中抽出一支,先遞給許鍵,許鍵擺了擺手,趙風說:

怎麼,還不抽?

一直沒學會許鍵笑了笑,沒有這個福氣啊!

有出息!趙風慢騰騰地劃了火柴為自己點上了火,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後才說話: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不過,我現在還拿不出具體意見,給我點空兒,讓我了解一下情況再談,好不好?

可以!許鍵慨然應允,不過,你得抓緊;你們那位副書記很著急呢!

我懂。說罷,便起來告辭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趙風便立即行動起來。首先,他讓秘書約了冶金處處長和鑄鋼車間主任立即前來進行談話。冶金處的馮驥倒是按時來到,不過,這位老兄是一問搖頭三不知,一推六二五,隻是連聲說:這件事我負領導責任,請組織嚴厲處分我吧!什麼樣的處分我都能接受!趙風幹生氣,也拿他沒有辦法,隻好讓他回去。

鑄鋼車間副主任林傑卻姍姍來遲。進門以後,先謙恭地對趙風

說:

對不起趙廠長,我來遲了!本來應該是杜主任來向您彙報的,可他現在病了,在家休息;所以李書記臨時讓我來了。

誰來都一樣,趙風說,那你就把事故發生的前前後後說一說吧!

可是,林傑的彙報更使趙風失望。因為他所講的情況,和冶金處所上報的材料幾乎一字不差,說了等於沒說。趙風隻好把他打發走了。

之後,他便給工廠的小車班打了電話,要他們速派一輛車來,他要出去。運動開始不久,便有人給他提意見,說他四體不勤,動不動就坐小轎車,是一種變修的表現。妻子李研也勸他:

你少要幾次小車吧,免得有人說三道四的。

可他聽了卻將眼一瞪:

你怎麼也跟著婆婆媽媽的?要是什麼小話都聽,謹小慎微,我還能千什麼事?

因此,他還是我行我素。

趙風讓辦公室的人給他打聽出來杜洪家的住址,然後便驅車前往。小車沿著曲曲彎彎的小道,穿過一片幹打壘小平房,向杜家住的地方開去。看見這樣的道路,這樣的住房,趙風心裏不禁感慨萬端:建國十幾年了,好多地方還是河山依舊,人民的衣食住行得不到改善,我們這些負點責任的共產黨人心裏實在不是滋味啊!這些年來,我們想過這件事嗎?有的人總抱著越窮越革命那本老皇曆不放,把生活貧窮當作一種光榮的事;他們不懂老百姓的心哪!如果社會主義就是吃糠咽菜、破衣爛衫,那還算什麼人類所追求的美好理想?千千萬萬的革命烈士拋頭顱灑熱血為的是什麼?可是,在他們用生命所換來的和平環境、太平日子裏,卻不用來努力發展科學技術,發展工農業生產,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反而消耗在人整人的運動裏,這到底是為什麼呀?趙風怎麼也無法理解這種決策的真正涵義……

正在他胡思亂想中,杜洪的家到了。車間主任住的也是同樣的幹打壘,隻不過,在房的周圍還有個小小院落。小院收拾得很整齊,用樹枝編織的籬笆,修整得整整齊齊。門前有一棵高大的老榆樹,已經葉黃枝祜了,在寒風中,瑟瑟抖動。一隻蘆花公雞帶著一群母雞在咯咯叫著,為這裏添了幾許生氣。

小車停在小院外的路邊,趙風下了車一個人走進院內。敲響房門後,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為他開了門,她向趙風端詳了一會兒,還覺得陌生,隨問道:

同誌,你找誰?

我是趙風,看望杜主任來了!他在家嗎?趙風來個自報家門。

哎呀,您是趙廠長,快請屋裏坐!老太太雖然和廠長沒見過麵,但對趙風這個名字還是經常聽說的;她一邊把廠長讓進室內,又回頭向裏邊大聲叫道:老頭子,快起來,趙廠長看你來了!

這怎麼使得?杜洪聞聲趕忙披衣坐起,從裏間走到外麵來,連聲說:廠長,你這麼忙,來看我做什麼?

趙風上前與他親切握手,然後說:

聽說你這次病得比較厲害,所以特來看看;最近覺得怎麼樣?瞎,還是那個老毛病:高血壓;沒什麼大問題,休息幾天就會好的。杜洪真誠地對廠長說,他覺得在趙風麵前,應該說實話。隻要能挺得住,我就去上班。

不用忙,好利索再說!趙風說。

廠長,請你好好勸勸他,別沒好利索就心急火燎地去上班,這對他的病不利!杜洪的老伴忍不住也插嘴說道。

去去!這裏不要你來瞎喳喳!老頭的大男子主義的本相又露出來了。

你夫人說得對,應該聽她的!廠長對老太太投了讚成票,老太太很高興,然後便自覺地到裏屋去了,她不願幹擾男人們談正經事。剩下他們倆麵對麵坐著,趙風一時不知如何說起了。可是,杜洪卻搶先開了言:

廠長,我對不起您,沒有完成您交下的任務!

趙風對這個開頭很滿意。他以為杜洪會順著這個思路和他繼續談一下澆鑄的事,誰知說到這裏他就不做聲了。於是,趙風隻好用話引導他談一談這個問題。但是,看得出來,杜洪有明顯的顧慮,不願涉及這個困難的話題。可他已經看出了廠長此行的意圖,礙於情麵,他又不得不談。因此,隻好勉強地、吞吞吐吐地、不加分析地介紹了一些現場澆鑄情況。他雖然說得很含糊同時也很含蓄,趙風卻聽得出裏邊有不少文章。當趙風希望他談得更具體些、更明朗些並說出他自己真實的看法時,這位車間主任卻婉言拒絕了。他委屈地、負疚地然而又不乏深意地對趙風說:

趙廠長,現在有好多問題都難以說清啊!階級鬥爭這麼激烈,這麼錯綜複雜,我這個在偽滿時期當過翻砂匠的人,一方麵腰杆兒不硬,不敢正麵看問題;另方麵,立場往往擺不正,容易把問題看歪了。就拿周向明和蕭奇這兩個年輕人來說,我就一直沒看準,總覺得他們是黨培養出來的大學生,是很能幹的技術人員,工作上勤勤懇懇,盡職盡責,於是,就盲目地信任他們,在工作上就不自主地依靠他們。黨支部批評我,說我階級鬥爭觀念薄弱,總是戴有色眼鏡肴人;這在理論上我是衷心接受的,可一碰到實際問題就認識不上去了。至今我對他們兩個人的反動本質還看不清,總覺得他們不是想象的那麼壞。看來,我的階級覺悟實在太低了!說明我的思想還很不過硬,毛主席的著作學習得太差……

麵對老鑄工絮絮叨叨的檢討,趙風覺得他的精神壓力太大,不能再難為他了,於是,就把話題岔開,說了些安慰的話,然後告辭出來。老頭硬是掙紮著送出大門以外,直到車子開動之後。

回來以後,趙風仍不甘心,他想找周向明和蕭奇直接談談,聽聽他們的意見。但是,他們倆的所在單位都異口同聲地對他說:他們現在是運動重點審查對象,和他們直接談話,需經黨委和運動工作團批準。趙風隻好去找黨委副書記,請他支持。可是,鄭向鴻卻對他進行了真誠的、體己的勸告:

老趙啊,屬於運動的事情,你就不要管這麼多了!這一陣兒,幹部和群眾對你的意見很大。大家認為:你在工作中把政治和生產的位置擺得不夠恰當,把生產看得過重了;在用人上把德和才的位置擺得不夠恰當,把才看得過重了;在思想上把群眾和專家的位置擺的不夠恰當,把專家看得過重了。這些意見不一定完全正確,既然大家都這麼看,可就值得你認真對待了。否則,運動這個樓都不好下,更不用說繼續當廠長了。我說的是心裏話,你再琢磨琢磨。

很顯然,黨委副書記這番話不是隨便講出來的,事先是有思想準備的,說是群眾意見,其實是他自己的根深蒂固的看法。趙風知道,鄭向鴻是不會支持他的,而且,他向來和他的共同語言不多,潛在的矛盾已經積累很久了。這次,黨委又明確要他來抓運動,他自然而然地就把他的位置放在趙風之上了。今天,他的這番話貌似推心置腹,實際上帶有一種警告的意味。因此,趙風不想再和他多說什麼。

現在,趙風隻有寄希望於運動工作團團長許鍵了。畢竟是老戰友了,總得給點麵子吧!因此,他又去敲響了許鍵的辦公室的門。這次,趙風沒有多說什麼題外的話,而是開門見山地提出要求:希望找周向明和蕭奇直接談話,徹底搞清事故的真相,並且固執地說:

我們決不能冤枉任何一個好人。

許鍵仍是親切友好地接待了他,並沒有向他打官腔,而且對他吐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我看你老兄還和二十多年前那樣:書生氣太足、政治嗅覺太鈍了!怪不得你在生活中老是吃大虧。這樣不行啊,我的老戰友!許鍵的話裏充滿了感情色彩,依我看,你還是超脫一點的好。那兩個年輕人的事,任你們黨委的人去辦吧!老鄭對這件事抓得很緊。你就別把自己扯進去了,會給你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要知道,有人希望你陷得越深越好呢!我剛剛來到廠裏,有人就向我反映,說你想用什麼德馬克經驗來代替《鞍鋼憲法》,綱上得很高哩,你心裏應該有數!另外,我勸你對周、蕭二人的事,也不要太認真了。咱們都是過來人,你想想,這些年,哪個政治運動過後,不是燒著、燎著一些無辜的人?何況,他們倆也確實有叫人可抓的把柄嘛一有些問題還是很敏感的。我勸你還是三思而後行,慎勿因小而失大呀!

聽:省工交政治部副主任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趙風心裏也頗為感動,另外也有點不寒而栗:居然有人對他下狠茬子了一一用德馬克經驗來代替《鞍鋼憲法》,好大的帽子啊!他不得不向許鍵作點解釋:前年,部裏為了生產一些成套的大型機器產品,組織幾個大企業的領導人去蘇聯、東歐一些國家考察,順便也到西德去了一趟,重點參觀了比較有代表性的德馬克機器製造廠。在參觀過程中,趙風看得很仔細,從策劃設計到生產流程,以至企業管理的經營銷售,他無不留心,並做了詳細記錄。回來之後,他又進行了係統的整理,除向部裏作正式彙報外,又和本廠一些主要領導和技術骨幹進行了座談。座談中免不了談一點心得體會,不經意中流露了這樣的意思:德馬克在生產管理上,有不少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在這方麵,我們的思路,不妨開闊一些……說到這裏,他不由苦笑一聲,說:

我隻是隨便說了這句話,誰知……他不知怎麼表達好了。

這就叫做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了!許鍵代他說出來了,還是不懂政治的表現!這樣的話能是隨便說的?似乎是批評,內裏包含著愛護。

是啊,他是不懂這本生活的大書。怪不得在和部長談話時,他剛剛提到德馬克三個字,馬上就被製止住了一人家大領導懂得政治啊!他陷人沉思之中。

所以我才勸你,對那兩個年輕人的事,你也就適可而止吧!許鍵又接著說道,這樣大的運動,來頭這麼大,來勢這麼猛,老兄,你顧得了這麼許多嗎?工作團長真有點動情了。

話說到這樣的地步,趙風還有什麼好說的?本該立即告辭了,但是,總是有點不大甘心,猶豫再三,他終於還是向老戰友袒露了內心的隱衷,他說:

我雖然癡愚,對這樣大的政治風浪還能沒有一點感覺?不過,我總不大忍心把這兩個有才能的年輕人,不明不白地拋出去作無謂的犧牲。現在,這樣的人才我們不是多而是太少了!再說,我們總得有點普通人的良心吧?趙風說得很懇切、很誠摯、很實在,也完全是肺腑之言,感情色彩比許鍵更為濃重,因此,我懇請你運用你的權力,給這兩個青年人有一個多少可以發揮其業務專長的地方和崗位,使他們不致對生活完全絕望;否則,我將遺憾終生!

趙風生來很少向他人、特別是向上級求取一點分外的私惠和要求,即使在他自己犯錯誤受處分時,也未向任何人折腰;可是,今天在他自己有限的權力範圍內,實在沒有可以回旋的餘地了,不得不向這位稱得起老戰友的上級,提出這個不得已的要求。

這是極其困難的一舉。

許鍵是懂得這位老朋友的稟性的,也同情他的隱衷,決定給他一點麵子。他沉吟了一會兒,決然地說:

好吧,我考慮你的要求!但是,老趙,你也得體諒我的難處,隻能在一定的限度內;而且隻能是你知我知。

趙風感激地離開許鍵。

趙風的苦心總算沒有白費。運動工作團在許鍵的提議下,很快複議了冶金處和鑄鋼車間兩個單位黨組織對周向明和蕭奇的處理意見,最後重新作出決定:周向明繼續留在工廠,但要調離冶金處,分配到鑄鋼車間的清理工段勞動,期限為二年;根據勞動期間的態度和表現,再行安排工作。蕭奇仍然要調離北方機器廠,建議廠人事部門將她調到與本廠有協作關係的、離國境線不遠的某國營農場的機械修理廠去勞動鍛煉,以觀後效。至於具體做什麼工作,由該廠本著有利於她的思想改造、有利於轉變她的世界觀、有利於發揮她的一技之長的原則進行安排。

據說,對這個決定,兩個人的原單位尚有不同意見。他們認為:處分有點偏輕,與這兩個人的錯誤嚴重性不相稱。他們鄭重地通過黨委副書記鄭向鴻給工作團領導提了出來。許鍵認真地聽取了老鄭傳達的群眾反映,還在筆記本上做了記錄,不過,最後未作任何解釋便拍了板:就這麼決定了,不再複議!

鄭向鴻雖然不以為然,但也不好再堅持己見,不過,在心裏還是記下了這筆賬。

決定由工廠黨委執行。鄭向鴻惟恐再生變化,立即責成黨委辦公室正式打印成文並以文件形式下發。在發到有關單位的同時,也發到被處分的人的手中。文件要求在三日內執行,不得有誤!

蕭奇是在她的宿舍裏接到廠裏發給她的那份紅頭文件的。

她已經好幾天沒到車間上班了。前一陣兒,為準備澆鑄,身心處於高度的亢奮狀態,自我感覺很好,似乎每天幹它二十四小時,來幾個連軸轉,也沒有多大關係;可是,事情一旦過去,精神鬆弛下來,她便嚐到疲勞的滋味了:渾身像散了架似的,連吃飯時拿筷子都覺得吃力。那天,她在冶金處批判周向明的會上痛快淋漓地發表一通演說之後,立刻回到宿舍,往床上一倒,硬是三十多個小時沒離開床。

鑄鋼車間的人事幹事來到這裏給她送文件,叫了半天門也沒有叫開;他以為蕭奇不在屋內,剛要走開,宿舍的門開了,蕭奇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人事幹事連忙把手裏的文件塞給她之後,轉臉便走了。蕭奇接過來一眼也沒看,轉身埋頭又睡了。文件放在床前的桌子上,任憑從小氣窗裏透過來的尖利的寒風戲弄,不久便被吹到地上去了。

晚上,才碧岫下班回來,一打開房門,首先就發現了吹落在地上的那份打印的黨委文件。她撿起來一看,大吃一驚,禁不住啊地叫了一聲。

才碧岫原以為:對於周向明和蕭奇的錯誤,發動群眾狠狠地批判一一通也就算了;批一批、殺一殺蕭奇的傲氣也好,否則,過於驕縱她,她就更加目中無人、盛氣淩人了。最近,她和蕭奇關係緊張,除了心照不宣的感情糾葛外,還隱含著對她的一種不平之忿。她認為,領導對於蕭奇過於寵愛了,尤其是那位趙廠長,簡直把她捧上了天。似乎蕭奇就是當代中國的居裏夫人,將會有驚天動地的發明創造。可是,事故的出現,無情地懲罰了蕭奇包括那位內心世界莫名其妙的周向明和寵愛她的人。才碧岫想:你從高高的天上,一下子摔到地麵上來,應該老實一點兒了吧?因此,才碧岫對蕭奇現在的遭遇,隱隱地倒有一點幸災樂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