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北方 第十九章 世道人心(3 / 3)

不過,稍稍冷靜之後,她又寬容了蕭奇。年紀輕輕的,在感情上、事業上栽了這樣一個大跟頭,又令人同情。於是,才女又想找個機會和蕭奇好好談談心一一現在,既然周向明的老底兒已經被徹底地抖摟出來,他們兩個姑娘之間的情感波瀾,也就自然平息了。從此,大家各奔前程,各找歸宿吧!彼此倒應該和平共處了。但每天回來後,看到她睡得那樣香甜,就不忍心叫醒她了。反正來曰方長,有的是機會交流思想。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周向明和蕭奇竟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廠黨委的領導是怎麼了?幹嗎對年輕人下這樣的狠茬子?她很難理解。

但蕭奇又為什麼會這樣若無其事、睡得如此香甜呢?甚至把文件擲在地下,她想怎麼著?

才碧岫有點惶惑不解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在桌子上,而後,不禁愛憐地端詳起蕭奇來了。

蕭奇的麵孔明顯地消瘦了。那圓圓的下巴,變得尖尖的呈三角形;眼窩兒深深地嘔陷下去;原是豐滿的雙頰,瘦削得凸現出高高的顴骨;那楚楚動人的粉紅色的臉蛋兒,現在是那樣的蒼白,有的地方呈現出暗黃色。這能是那個光豔照人、誰見了都舍不得將目光移開的江南天生麗質?現在,這柔弱之軀,將被送到那舉目無親、滿目荒涼的地方去進行勞動改造。在未來嚴酷的生活處境和風刀霜劍的自然環境裏,她能夠經受得住嗎?生活對她太苛刻了吧!

物傷其類,同情竟使這位年輕姑娘的眼眶中浸滿了淚水。

正在這時,蕭奇醒了。她輕輕地翻了個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後艱難地坐了起來,向才碧岫微微一笑;突然,她像想起一件什麼事兒似的向才碧岫問道:

才女,剛剛是不是有人來過?

好像是。才碧岫答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之間已經解除了警戒,彼此的對話都很溫柔,既不劍拔弩張,也不旁敲側擊。是誰?幹什麼來了?蕭奇現在仍然蒙蒙曨曨,如在夢中。

我剛剛進來,不太清楚,才碧岫解釋道,不過,我在地下檢起一份文件,她本來不想提到這件事,但又不得不說,我給你放在桌子上了。

這是多麼殘酷的現實!姑娘的心裏有點兒打顫了。

什麼文件?蕭奇仍然是不經意地問,上麵寫的是什麼?

你自己看看吧!才女實在不忍點破它。

蕭奇的目光終於移到桌麵上來,那份紅頭文件掠過她的眼簾,她迅速拿了過來,立即看到了那觸目驚心的字:關於對周向明、蕭奇處分的決定……

蕭奇的腦袋轟地一下變成一片空白,然而很快地便鎮定下來。

仔細想一想,這個結果,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說是意料之外,是沒想到整她的人會把事實歪曲到這種地步。過去在讀曆史書時,經常看到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等成語典故,她總以為那多半是古人誇張的杜撰,萬沒有想到,居然在今天的現實生活中,在她自己的身上,得到了體現和驗證。

說是意料之中,是因為在澆鑄大件之後那個不眠之夜,保衛部門對他們倆進行審訊的時候,她已經預感到:噩運的鐵箍已經套在他們的脖子七,並且正在逐步收緊;及至參加冶金處召開的批判周向明的大會,她已經確切地感悟到:他們倆將成為這場政治運動的開道車行進中的一塊小小的鋪路石。

她不由輕輕地喟歎一聲,想把胸中的抑鬱,能夠些許地疏散一點。但是,反而有一種新的塊壘在心裏堆積起來,漸漸地往上泛而堵住了她的喉嚨,以致憋得她想張開口嚎啕大哭一場。記得當年在上小學的時候,在外邊受男孩子欺負了,回到家裏之後,便往母親的懷裏一紮,哇唾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訴說自己的委屈。母親那時總是用溫暖的手臂摟著她瘦小的身子,同時用另一隻手撫摩著她短短的頭發,雖然一句話也不說,她卻感到非常舒適、愜意,不一會兒,滿腹的委屈之情便煙消雲散了。可是,她現在心中的怨憤和不平向誰傾訴呢?

本來,她是有傾訴對象的。這兩年多來,不管有多少不快和鬱悶,一旦和周向明在一塊兒,這些不快便冰融雪消了,好像他身上有一種無形的消愁劑。正如周向明對她所說的那樣:每當和你在一起,連周圍的空氣都充滿了溫馨,什麼煩惱、憂愁,都自動地退避三舍。正因為如此,兩個人才那樣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友誼的紐帶才把他們倆係得那麼緊;在對科學和事業的追求中,才會那樣勇往直前,義無返顧。可是,今天這一紙文件,把既有的一切,都衝擊得蕩然無存了。

周向明現在在做什麼、想什麼呢?是否也和她自己一樣,手持這一張重如千鈞的文件愁緒萬端、心潮難平呢?他現在一定非常想見到她、並希望和她一起商討今後如何度過這艱難的日子。但是,他決不會再到她的宿舍來找她了。根據他的性格,他不敢冒這個風險。過去,拘謹和怯懦曾大大地阻礙了他的才能的施展與發揮;現在,剛剛發揮了一點點,那也多半借助於她的友誼的力量;而他的才華隻有用她的情誼作為催化劑,方可能釋放出其固有的能量。

蕭奇確信,周向明是有才能的一尚且不是一般的才能。她還確信,周向明具有遠大的發展前途和釋放巨大能量的潛力,這是和他相處兩年多的工作實踐證明了的,她完全相信自己的觀察力。現在,他的才能和潛力,麵臨著被毀掉的危險一如果他在這種打擊下一蹶不振的話;就有著很大的可能性。需要有人對他及時地進行心靈的疏導,使他能夠放眼於未來,放眼於自我以外的大千世界,善自珍重,以待來日。而這個疏導,隻有她才能有效地做到。因此,可以想象: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她,那顆被斲傷的心,隻有經她溫柔的手的熨帖,才不致流出血來……

想到這裏,蕭奇陡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衝出門去。

才碧岫惶恐地、不解地望著蕭奇匆匆而去的背影。她怎麼了?她想幹什麼?不會出什麼事吧?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萬一她心裏一時想不開呢?才碧岫也身不由己地追了出去。但是,到宿舍大門口一看,蕭奇已經不見蹤影了。她又著急、又害怕,迅速地走進宿舍的傳達室,抄起電話,給鑄鋼車間的值班室通報了這個情況……

周向明收到冶金處黨支部轉給他的黨委文件時,正坐在他原來的工作室裏寫檢查交代材料一他到底還是聽從了黨支部書記牛奮的忠告,馴順地進行檢查交代。

他本來是想幹脆豁出去了: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寫,聽天由命,任憑發落一拉出一個破罐子破摔的架勢。當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心裏反倒平靜了。因而也在宿舍裏蒙頭大睡起來,一口氣幾乎睡了四十八小時,算是彌補了前些日子勞累和緊張所欠下的虧空。他甚至想一直這樣昏睡下去,那就什麼都解脫了。來到塵世二十六年,受盡了命運之舟的顛簸,本想駛到一個安靜的港灣之後,安逸地享受幾天生活中應有的愉悅,誰知這次卻行駛到一片驚濤駭浪所卷起的漩渦之中,很可能將要沉沒到海底去了。其實那樣也好,幹脆就長眠吧,長眠就是幸福嘛!

可是,就連這個簡單的願望也難以實現。

前天,他正在沉睡中,保衛處的安得力科長敲開了他的房門。這位號稱掌握北方機器廠萬人生殺大權的人物走進室內之後,一屁股坐在周向明對麵的床上,翹起二郎腿訓起話來:

周向明,你的交代材料寫得怎麼樣了?該交卷了吧?嗯?保衛科長對自己的審問方式,有點自我欣賞的味道。

對不起,我沒有寫,因為沒什麼好交代的!周向明硬撐起疲憊的身子,勉強坐了起來。

看起來你是想頑抗到底了?!安得力冷笑一聲,他的話講得抑揚頓挫,很富有音樂感。周向明的衰疲之態,不僅喚不起他的絲毫同情與少許的憐憫,反而使他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你不是有很硬的後台嗎一動不動就直接找廠領導,現在怎麼樣?誰也救不了你!

你不是很會出主意嗎一你和蕭奇給秦力出了多少主意啊,使他輕易地就用感情把鄂古麗俘虜了,而把他這個老鄉甩在一邊;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局麵扭轉過來,可是這小丫頭至今也不肯就範,還和秦力藕斷絲連,企圖死灰複燃;安得力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現在也讓秦力給你出主意呀!哼哼,我諒他也不敢一一這都是安科長在腦子裏一閃而過的雜念,他沒讓它們延伸得太遠,而是及時收了回來,繼續給他麵前的獵物施壓:不過,我想向你透露一點信息,話頭一轉,又變了一種腔調,你的親密戰友蕭奇可已經向組織徹底坦白了!一這又是神來之筆,說罷,他看了看周向明表情的變化。

誰知周向明竟然絲毫未為這話所動,用沉默做了回答。

無聲的回答是一種蔑視,比大聲喊叫更有力量。安得力自己首先受不住了,他拍案而起:

周向明,你的這個態度究竟想怎麼著?

我聽憑組織處理。周向明對安得力連看都沒有看,異常平靜地

說。

好啊,很好!那你就等著瞧吧!保衛科長氣呼呼地站了起來,破門而出;可是走了幾步,又返回來,衝著周向明以泰山壓頂的淩厲之勢說道:我告訴你,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可不像蕭奇的嘴唇那樣溫柔。

卑鄙!周向明望著安得力悻悻而去的背影罵道。

他又重新躺在床上。

他很高興剛才那樣輕而易舉地便把安得力打發走了,他又可以重新安靜地睡一會兒。他實在太累了。

不過,他現在卻難以人睡了。這倒不是安得力科長臨走時帶著威脅的話語使他產生了畏懼之感,而是實在不得其解的是:安某人以及冶金處、鑄鋼車間、工廠黨委和運動工作隊的某些人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他有生以來,從未妨礙過誰、傷害過誰;對國家、對社會他隻想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像點樣子的貢獻,不願庸庸碌碌,做一個酒囊飯袋,枉在塵世上走這一遭。為什麼這些人卻不能容他?

他陷入深深的痛苦當中,就像窗外那被大風吹得混濁的天空一樣,他的心境也是混濁的。

突然,小氣窗被一陣風吹開了。這是此地冬季常刮的風,尖利而有力。一隻不知名的鳥兒竟被那股風卷了進來。進入室內之後,便拚命地振翼飛翔,東奔西撞,企圖找一個出口處以便逃出室外。但是,任憑它怎樣飛撞,也難找到出路,最後,竟一頭撞在玻璃窗上麵而後跌落下來。它蜷曲著身子,在那裏瑟瑟地抖動著。

周向明以為它一下子被撞死了。他走了過去,拎起小鳥的雙翅,把它放在桌子上,仔細端詳起來。

這是一隻多麼美麗的小鳥啊!彩色的羽毛,披覆著它的翅膀,胸脯的毛是雪白的,軟茸茸地起伏著;在靠近尖尖的小嘴處,有一片豔紅豐滿的羽毛。周向明用手輕輕地撫摩它的羽翼,憐惜地瞅著它細小的身軀在微微抖動。不一會兒,小鳥的眼睛睜開了,驚恐地望著麵前的龐然大物,它掙紮著想要站起來,但抖了幾下翅膀,又無可奈何地躺下了,同時閉上了眼睛。

周向明又愛憐地把它拿起來,放在手裏捧著。他想為小鳥做點什麼。給它一點吃的?給它一點水喝?可是,還沒等他拿準主意,小鳥突然抖開它的翅膀,趁著靠近小氣窗的一瞬,箭一般地射出去了。

鳥兒獲得了自由,而周向明的心裏卻有點黯然了。它不信任他呀!得不到信任是一種痛苦,他心頭更加鬱悶了。

他想找一本書看看,以便消消悶氣。但是,不管拿過來什麼書,翻開來一個字也看不下去。怎麼辦呢?那麼,還是睡覺吧!用睡眠來解脫精神的痛苦。

於是,他又倒在床上,閉起眼睛。

剛欲入睡,忽然又聽到有敲門聲。慢慢地,輕輕地。

是安得力回來了?不像。此公不會這麼斯文的。是蕭奇?也不像,她是不會這樣慢慢騰騰的。何況是在這種時候,她不會來的。到底是誰呢?門,仍然在敲。他站起來打開了門,想不到來人竟是冶金處黨支部書記牛奮。他連忙有禮貌地說:

哦,是牛書記,請坐。

牛奮笑容可掬,春風滿麵。進入室內以後隨便地坐下,向四周環顧一番,從身上掏出一支香煙,慢條斯理地劃了根火柴點了火,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又把吸進口裏的煙霧輕輕地吐了出來;白色的煙霧在空中形成一個螺旋形圈圈,他欣賞地望著這圈圈慢慢消散之後,才來認真端詳一下頭發蓬亂、胡須滿腮、眼窩深陷、麵色蒼白的周向明。他莫測高深地搖了搖頭,又微微歎了一口氣,問道:

怎麼樣,小周,累壞了吧?休息得好嗎?

周向明覺得書記今天的態度似乎有些變化,不像前幾天那麼冷峻;他心裏頭自然而然就放鬆了一些。原來抱著那種豁出來任憑擺布的想法,多少也有點兒動搖。既然人家這樣謙和、親切,當然不能報之以冷漠和倨傲了,因而隨口答道:

休息得還好。謝謝!

最近因為太忙,也沒來得及看你,用的是長者的口吻而非官腔官調,我是想讓你好好休息一下,同時,也不願幹擾你冷靜地思考自己的問題。處黨支部書記逐漸巧妙地把自己的來意納入談話之中,很有點章法,你現在考慮得怎麼樣?對自己的錯誤有沒有新的認

識?

周向明暗自警覺起來:書記光顧他的寒舍,並非完全出於對自己身心的關懷,而是有其特定的目的的,必須認真對待;他稍稍沉思了~一下,然後答道:

牛書記,我考慮了很久,由於我的不幸婚姻早已形成的悲劇性後果,在我和蕭奇同誌的共事過程中,在感情的處理上,存在著不夠十分確當之處,這應該引起我的警惕;至於在其他方麵,我沒有什麼可檢討的。

呃,不要說得那麼絕對嘛!書記聽了後,又微笑著搖了搖頭,但態度仍很謙和,對任何一個問題,都不能孤立地去看,應該曆史地、全麵地、站在突出政治的高度、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去分析。牛奮逐漸變得嚴肅起來,語氣也隨之加重了,蕭奇這個人,你不要小看她,很不簡單嘞!我們且不說剝削階級的家庭出身給她打了那麼深的烙印;也不說複雜的社會關係對她產生那麼深的影響;而她自己的現實表現呢?她和組織的關係從來就沒有擺正過嘛!你想過沒有?憑她這樣一個才貌出眾的姑娘,為什麼會對你這個有婦之夫在感情上抓得這麼緊?一個號稱帶刺兒的玫瑰的如花似玉的女子,為什麼會對又髒又累的翻砂這一行一一特別是新產品試製這樣隨時有生命危險的大型澆鑄,興趣這麼大?幹勁這麼足?她的興趣從何而來?幹勁從何而來?豈不令人深思!

牛奮的話說得很自然、很誠懇、很親切,說得娓娓動聽,毫不咄咄逼人,但又提高到理性的高度來分析。這就使周向明不知怎麼來回答他的話,隻能默默地洗耳恭聽。

牛奮以為自己的談話,已經產生了預期的效果,於是便站了起來,似乎拉架子要走了。不過,他並沒有立即走開,而是在室內來回踱了幾趟,之後,又突然停住了,對周向明說道:

周向明同誌一一你看,我現在仍然稱你同誌,說明你的錯誤的性質,仍然是非對抗性的;不過,對你的問題的最終處理,卻取決於你的態度。我認為,你首先應該端正態度,隻有這樣,才能取得群眾的諒解、組織的寬容。因此,我們希望你能夠順從大夥兒的心意,回到同誌們中間去,讓大夥兒共同幫助你提高認識。從明天起,你最好照常去上班。不過,先不要忙於業務工作,而是靜下心來,思考自己的問題。好,咱們今天就嘮到這裏;你再好好休息一下,我回去了。周向明本來想送送他,但被書記和氣地勸阻了。沉思好一會兒,他才揣摩出書記此來的意圖……

周向明再三琢磨,反複推敲,覺得上班是他目前惟一可行的出路。他沒有別的路可走。生活已經把他逼到一個死胡同裏了。現在,他才確切地感到,作為嚴酷的現實生活中的個人,是多麼卑微、多麼渺小,連剛剛從他手底下飛走的小鳥都不如。小鳥還可以順著那扇小氣窗飛向廣闊的天空,飛向無垠的大地,找到可以讓自己棲息的荒野、叢林和草窩,在一定的範圍內自由自在地生存;可是他這個大活人呢?沒能任何可以選擇的空間和能夠回旋的餘地;隻能沿著他人給自己規定好的獨木橋走下去,哪怕前頭是萬丈深淵、是刀山火海,也沒有回首他顧的權利。

於是,第二日的早晨,周向明又準時來冶金處上班了。同事們幾乎都用異樣的目光望著他:有的人一瞥而過,有的人注目睨視,有的人像不認識似的偸著端詳他幾眼。沒有一個人敢和他說話,甚至連個招呼也不敢打。他對此種現象,既不奇怪,也能夠理解一凡是在政治運動中被推到對立麵的人,都有這樣的遭遇。隻有秦力從很遠的角落送過來一瞬同情和安慰的眼波。

昨天晚上他把秦力叫到外邊,倆人嘮了很久。分析一下形勢,權衡一下利弊,秦力同意周向明按時上班的做法一他也認為,這是惟一可行的一一走一步看一步再說吧!

總冶金師李緯一不知為了什麼事到鑄鋼科來了。當他看見周向明時,先是猶豫了一下,而後決然地走到這位被批判的對象身邊,不自然地笑了笑,嘴唇嚅動幾下,似乎想和周向明說點什麼,但是還沒等他張口,就被科裏新升任政治指導員的易紅根叫住了。他向總冶金師低頭嚴肅地說了幾句話,老頭極不高興地扭頭走開。

回轉身,易紅根便走到周向明麵前,十分冷峻地說:

處黨支部讓我通知你:你現在惟一的任務是寫檢查交代材料!科裏一切業務工作、政治活動,都不要參加。你的態度一定要老實,檢查一定要認真,爭取從寬處理!說到這裏,易紅根順手交給他一遝檢查交代用的格紙一是運動辦公室統一印發的專用稿紙。

哦!這位是唱白臉的。

周向明無言地接過來,放在麵前的辦公桌上。

他木然地坐在那張兩年多來一直與他為伴的木椅上,麵對那遝稿紙,準備寫檢查交代材料。

檢查什麼呢?交代什麼呢?搜腸刮肚,也難找出他要寫的內容。

整整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好難熬的時間!

下午,他又伏案苦思冥想,怎樣才能度過這艱難的日子和尷尬的處境。

寶貴的時光,青春的生命,在無聲的痛苦中被無情的吞噬和消磨掉。

心靈像被無數帶毒刺的蟲豸齧噬著。

突然,一個誘人的想法襲上他的心頭:何不利用這個時間做一點有益的事情呢?

他不由得又想起這次新產品試製的始末,想起大鑄件澆鑄的前前後後的過程。他決定趁這些技術細節還記憶猶新的時刻,把此次大型鑄件澆鑄的技術總結寫出來。這才是他應該做的,這才是有益的勞動。

於是,他心裏有底了,開始奮筆疾書起來。

易紅根有意無意地走近周向明的身邊,用眼角掃了幾眼;看他如此專心致誌地埋頭在稿紙上,便心滿意足地走開了。

接著,易紅根又及時地向黨支部作了彙報。書記、處長也過來視察兩次,驗證一下政治指導員的話;事實果然如此,兩位首長均會意地笑了:突出政治、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收到了立竿見影之效。

處長對書記說:還是你牛書記有辦法,一席話便扭轉了局麵;書記卻謙虛地說:哪裏?是集體的力量、集體的智慧。話雖是這麼說,牛奮心裏卻是樂滋滋的。

這一天,周向明心裏也感到很充實。

第二天,也是這麼過來了。而且,還有了一個意外的收獲:秦力在晚上回到宿舍之後,偸偷交給他一份材料。他告訴周向明:是鄂古麗讓他轉交的。小鄂說,是在大件澆鑄之後的第二天,蕭奇親自委托她做的。做完之後,一直沒有機會當麵交給蕭奇。她怕老是放在自己的手裏誤了他們的事,所以才交給秦力代轉。不用說,她覺得秦力是靠得住的。

周向明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大型鑄件澆鑄時,蕭奇所放置的測溫計上的溫度變化記錄。看見這材料,他真是喜出望外。他原以為,那些天他和蕭奇都沒有能夠接近砂型,無法記錄下來測溫計上的原始數據,他們精心策劃的這個科研項目算是泡湯了。沒曾想,這個達斡爾族姑娘卻代他們做了這樣十分重要的工作。鄂古麗真是功德無量啊!幸虧蕭奇有心計,事先對小鄂做了委托。奇怪!她難道能夠未卜先知?於是,他對她的欽佩又進了一層。

正好,他正在撰寫的檢查交代材料裏,恰恰缺乏這個內容呢!現在好了,明天就把它補充上去。那麼,這個檢查交代便完整了。有此不幸中的萬幸,周向明甚至有點暗自得意哩!

但是,他的如意算盤還沒有打到底,卻漏了餡了一第三天下午,易指導員出於高度的革命責任感,硬把周向明已經寫出來的檢查要了來,想先睹為快。周向明本不想給他看,可又阻攔不住,隻好任他翻閱。易紅根越看越覺得不對勁,未等看完,便氣得發昏第十二章,一種被戲耍、被嘲弄、被輕蔑的受辱感,變成了雷霆萬鈞之怒。他厲聲對周向明說:

你是在做什麼?

我在進行檢查交代呀!周向明回答。

不!你是在對抗運動,糊弄組織,欺騙群眾!我警告你:你的這種狡猾行為,決不會給你帶來好結果!檢查你不要寫了,等候處理吧!

周向明隻好停下筆來。幸好,他差不多快寫完了。

易紅根以最快的速度,把周向明的假檢查送交到冶金處的運動辦公室。

黨支部書記牛奮正在運動辦與工作隊長交流全處的運動情況,他們兩人都對周向明轉變態度而感到欣慰。他們要利用這個典型,來推動冶金處運動的進展。因為全處運動發展得很不平衡,還有不少死角,攻破這個堡壘,會收到一石三鳥之效,如果總結一下報給廠黨委和工作團黨委,一定會受到領導的重視和表揚。因此,二人都非常高興,自然也很得意。

誰知他們高興的話語還沒有說完,新任科指導員易紅根竟未經通報破門而入。牛奮很不滿意,心想: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懂規矩?進來連門都不敲;工作隊隊長亦麵帶不悅之色。可是,還沒容他們把不滿情緒表現出來,易紅根卻迫不及待地說話了:

牛書記,這個家夥太不像話了!易紅根氣喘籲籲、臉紅脖子粗、沒頭沒腦地大聲說道。拿著一遝稿紙的手在顫動。

牛奮見此情狀便知發生什麼意外的事了,連忙訓斥道:

別慌裏慌張的,有事慢慢說!

易紅根自知失態,立即羞愧地低下頭,然後才開始彙報剛剛發生的事。

當聽了易紅根的帶有強烈革命義憤的彙報、並看了周向明所寫的檢查材料之後,黨支部書記的臉頓時也氣得發青了,當即命令易紅根:

立即把周向明叫到這裏來!

這正是易紅根心裏所希望的。

不到三分鍾,周向明便來到了運動辦公室。牛奮一反前日那種和藹可親的態度,換成一副嚴肅到令人可怕的表情,向周向明說道:

我們本來對你是抱有希望的,期望你能夠轉變立場,迷途知返這裏主要是考慮你是勞動人民出身,對黨的感情和蕭奇不一樣,爭取對你從輕、從寬處理。誰知你的態度更惡劣,立場更頑固,手段更狡猾,對組織更不老實!說話的口氣一句比一句重,連用四個更字,充分顯示了黨支部書記內心的憤怒;最後,他又冷笑一聲,悻悻然說道:既然如此,那麼,你就享受你應得的待遇吧!說罷,牛奮又用眼睛征掏一下運動工作隊負責人的意見,那位首長回答得很幹脆:

那就和他直接見麵吧!

牛奮這才把黨委發的那份紅頭文件交給周向明。

麵對黨支部書記剛剛那陣劈頭蓋臉的暴風雨式的訓斥,周向明低著頭未吭一聲;然後,又麻木地從書記手裏接過那兩張打印文件,迅速地瀏覽一遍。奇怪的是,他非但沒有惶恐萬狀,相反的倒產生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一上帝保佑,他再也不想留在冶金處,備受種種無形的折磨了。到鑄鋼車間去幹簡單的體力勞動他深知清理鑄件是一種什麼樣的活兒,豈非是一種解脫!因而他隻簡單地說了一句:

我服從組織決定!聲音平靜而安詳。

此人是不可救藥了!牛奮心裏想,他本想說幾句什麼,但卻找不到適當的詞兒,因而陷入短暫的沉默之中。正在這時,易紅根被人匆匆叫了出去,很快地又從室外匆匆走進來了,他附在牛奮的身邊耳語幾句什麼;隻見黨支部書記的臉色越發嚴峻,最後,他揮動了那似可扭轉乾坤的大手斬釘截鐵地說:

告訴她,不允許見麵!也不允許踏進我們冶金處辦公室的門!另外,再通知鑄鋼車間,讓她盡快辦理離廠手續!說罷,又對周向明命令地說:你也速去人事科辦理調離手續,盡快去鑄鋼車間到指定的班組參加勞動!我再一次瞥告你,不得再和蕭奇有任何接觸!既不允許她來冶金處找你,也不允許你到鑄鋼車間或女單身宿舍找她!否則,一切後果由你個人負責!

聽話聽音,周向明猜測:剛剛肯定是蕭奇來此找他了,但被拒之於大門之外。

看來,他們倆連見上一麵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悲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