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喚醒內在驅動力的金玉良言
——勵誌講話
1.唐宋八大家之一韓愈:進學解78
背景資料
韓愈的《進學解》作於唐憲宗元和八年(813年)。是年韓愈四十六歲,在長安任國子學博士,教授生徒。進學,意謂勉勵生徒刻苦學習,求取進步。解,解說,分析。同時,也是作者韓愈感歎不遇、自抒憤懣之作。
講話實錄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召學生們站在學舍下,訓導道:
“勤奮則學業精進,遊玩則學業荒廢;德行成就於深思,而敗壞於因循隨便。現在聖君與賢臣遇合,法製健全。拔除凶惡奸邪,推舉英俊善良。哪怕隻有些微優點,都已錄取;擅一技之長的,無不任用。搜羅人才,加以甄別、教育、培養,刮去他們的汙垢,磨煉得閃閃發光。諸位大概隻有慶幸自己僥幸獲選的,誰說多才多藝卻沒被發現呢?諸位學生要擔心的是學業不能精進,不要擔心主管官吏失察;要擔心的是情操不能成就,不要擔心主管官吏不公。”
話沒說完,有人在隊列裏笑道:“先生在欺騙我們吧?我們這些學生侍奉您先生,到現在已經好幾年了。先生嘴裏不斷誦讀六經之文,手不停翻閱諸子之書,對記事之文一定提取其要點,對言論之編一定探索它的奧旨。不知滿足地多方學習,力求有所收獲,大的小的都不舍棄。點上燈燭,夜以繼日,刻苦用功,一年到頭不休息。先生從事學業,可以說很勤奮了。抵製、批駁異端邪說,排斥佛教與道家,彌補儒學的缺漏,發揚光大精深微妙的義理。尋找蹤跡難尋的儒家遺說,獨自廣泛搜求、從古代將它們繼承下來。防堵縱橫奔流的各條川河,引導它們東注大海;挽回那狂濤怒瀾,盡管它們已經泛濫成災。先生您對於儒家,可以說很有功勞了。心神沉浸在意味濃鬱醇厚的典籍裏,仔細品嚐其中的精英華彩,寫起文章來,書卷堆滿了屋子。向上取法虞、夏時代的典章,深遠博大得無邊無際;周代的《誥書》和殷代的《盤庚》,多麼艱澀拗口;《春秋》的語言精練準確,《左傳》的文辭鋪張誇飾;《易經》變化奇妙而有法則,《詩經》思想端正而辭采華美;往下一直到《莊子》、《離騷》,太史公的記錄;揚雄、司馬相如的創作,真是異曲同工。先生的文章,可以說內容宏大而氣勢奔放,波瀾壯闊。先生少年時代就開始懂得學習,敢作敢為,長大後通達道理,處理各種事情無不合宜。先生的做人,可以說是有成就的了。可是,在公的方麵不能被人信任,在私的方麵得不到朋友幫助。前進後退,都異常艱難,動輒得咎。剛當上禦史,就被貶到南方邊遠地區;做了三年博士,職務閑散無法表現出成績。您的命運與敵仇打交道,不時遭受失敗。冬天氣候還算暖和的日子,您的兒女們已為缺衣少穿而哭著喊冷;年成豐收而您的夫人卻仍為食糧不足而啼說饑餓。您自己的頭頂禿了,牙齒缺了,這樣一直到死,有什麼好處呢?不知道自己好好想想這些,反倒來教訓別人,幹嘛呢?”
國子先生說:“唉,你到前麵來聽我講啊!要知道,那些大的木材做屋梁,小的木材做瓦椽,做鬥栱、短椽的,做門臼、門橛、門閂、門柱的,都量材使用,各適其宜而建成房屋,這是工匠的技巧啊。貴重的地榆、朱砂,天麻、龍芝,牛尿、馬屁菌、破鼓皮,全都收集,儲藏齊備,等到需用的時候,就沒有遺缺的,這才是醫師的高明啊。提拔人才,賢明睿智,選用人才,態度公正。靈巧的人和樸質的人都得引進,有的人謙和而成就美好,有的人豪放而成就傑出,比較各人的短處,衡量各人的長處,按照他們的才能與品格,分配適當的職務,這才是宰相的方法啊!從前孟軻愛好辯論,孔子之道得以闡明,他遊曆的車跡遍布天下,最後在奔走中老去。荀況恪守正道,發揚光大宏偉的理論,因為逃避讒言到了楚國,還是丟官而死在蘭陵。這兩位大儒,說出話來成為經典,一舉一動成為法則,遠遠超越常人,優異到了聖人的境界,可他們在世上的遭遇是怎樣的呢?現在你們的先生,學習雖勤奮卻不能順乎道統,言論雖不少卻不切合要旨,文章雖寫得出奇卻無益於實用,行為雖有修養卻並沒有高於一般人的表現,尚且每月浪費國家的俸錢,每年消耗倉庫裏的糧食。兒子不懂得耕地,妻子不懂得織布,出門乘著車馬,後麵跟著仆人,安安穩穩地坐著吃飯,局局促促地按常規行事,眼光狹窄地在舊書裏盜竊陳言,東抄西襲。然而聖明的君主不加處罰,也沒有被宰相大臣所斥逐,豈不是幸運嗎?有所舉動就遭到毀謗,名譽也跟著受到影響。被放置在閑散的位置上,實在是恰如其分的。至於商量財物的有無,計較品級的高低,忘記了自己有多大才能、多少分量和什麼相稱,指責官長上司的缺點,這就等於所說的責問工匠為什麼不用小木樁做柱子,批評醫師用菖蒲延年益壽,卻想引進他的豬苓啊!”
經典解讀
讀罷全篇,你會發現,這篇文章名為《進學解》,實際上卻是作者韓愈假托先生勸學、生徒質問、先生再予解答的形式來感歎命運對自己的不公。但話雖如此,後世之人從韓昌黎的這篇大作中學到的更多的,卻是為學的態度和治學的理念。其中“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一句,更是經典中的經典。韓愈因一時的憤懣做了這篇文章,沒成想卻成了後世治學的楷模,可見人生一世的不如意是多麼的微不足道,隻要能夠在一生中做出些真正有意義的事,那麼人的這一生,就注定是不平凡的。
名句賞析
“勤奮則學業精進,遊玩則學業荒廢;德行成就於深思,而敗壞於因循隨便。”
這句話實際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這句話讀來平常,卻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學習成敗的規律,是一千年來無數讀書人所信奉的格言,有不少人甚至把它當作了終生的座右銘。
2.中國最偉大的史學家司馬遷:報任安書
背景資料
司馬遷(前145-前87),字子長,西漢夏陽(今陝西韓城,一說山西河津)人,我國西漢偉大的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與司馬光並稱“史界兩司馬”,與司馬相如合稱“文章西漢兩司馬”。司馬遷以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識著成了《史記》。《史記》記載了上自中國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代,下至漢武帝太初四年(前100年),共3000多年的曆史,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報任安書》是司馬遷寫給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在文章中,司馬遷以極其激憤的心情,申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抒發了內心的無限痛苦,揭露了漢武帝的喜怒無常,以及自己為了可貴的理想而甘受淩辱,忍辱偷生的良苦用心。
講話實錄
少卿足下:前不久承蒙您給我寫信,教導我要謹慎地接人待物,以推舉賢能、引薦人才為己任,情意、態度十分懇切誠摯,但請原諒我沒有遵從您的意見去推薦賢才,去附和俗人的見解。我隻是不敢這樣做罷了。
我雖然平庸無能,但也曾聽到過德高才俊的前輩遺留下來的風尚。隻是我自認為身體已遭受摧殘,又處於汙濁的環境之中,每有行動便受到指責,想對事情有所增益,結果反而自己遭到損害,因此我獨自憂悶而不能向人訴說。俗話說:“為誰去做,教誰來聽?”鍾子期死了,伯牙便一輩子不再彈琴。這是為什麼呢?賢士樂於為了解自己的人所用,女子為喜愛自己的人而打扮。像我這樣的人,身軀已經虧殘,雖然才能像隨侯珠、和氏璧那樣稀有,品行像許由、伯夷那樣高尚,終究不能用這些來引以為榮,恰好會引人恥笑而自取汙辱。
來信本應及時答複,剛巧我侍從皇上東巡回來,後又為煩瑣之事所逼迫,同您見麵的日子很少,我又匆匆忙忙地沒有些微空閑來詳盡地表達心意。現在您蒙受意想不到的罪禍,再過一月,臨近十二月,我侍從皇上到雍縣去的日期也迫近了,恐怕突然之間您就會有不幸之事發生,因而使我終生不能向您抒發胸中的憤懣,那麼與世長辭的靈魂會永遠留下無窮的遺怨。請讓我向您略約陳述淺陋的意見。隔了很長的日子沒有複信給您,希望您不要責怪。
我聽到過這樣的說法:善於加強自我修養,智慧就聚於一身;樂於助人,是“仁”的起點;正當的取予,是推行“義”的依據;懂得恥辱,是勇的標誌;建立美好的名聲,是品行的終極目標。誌士有這五種品德,然後就可以立足於社會,排在君子的行列中了。所以,禍患沒有比貪利更悲慘的了,悲哀沒有比心靈受創更痛苦的了,行為沒有比汙辱祖先更醜惡的了,恥辱沒有比遭受宮刑更重大的了。受過宮刑的人,社會地位是沒法比類的,這並非當今之世如此,這可追溯到很遠的時候。從前衛靈公與宦官雍渠同坐一輛車子,孔子感到羞恥,便離開衛國到陳國去,商鞅靠了宦官景監的推薦而被秦孝公召見,賢士趙良為此寒心;太監趙同子陪坐在漢文帝的車上,袁絲為之臉色大變。自古以來,人們對宦官都是鄙視的。一個才能平常的人,一旦事情關係到宦官,沒有不感到屈辱的,更何況一個慷慨剛強的誌士呢?
如今朝廷雖然缺乏人才,但怎麼會讓一個受過刀鋸摧殘之刑的人,來推薦天下的豪傑俊才呢?我憑著先人遺留下來的餘業,能夠在京城任職,到現在已二十多年了。我常常這樣想:上不能對君王盡忠和報效信誠,而獲得有奇策和才幹的稱譽,從而得到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給皇上拾取遺漏,補正闕失,招納賢才,推舉能人,發現山野隱居的賢士;對外,不能整頓軍隊,攻城野戰,以建立斬將奪旗的功勞;從最次要的方麵來看,又不能每日積累功勞,謀得高官厚祿,來為宗族和朋友爭光。這四個方麵沒有哪一方麵做出成績,我隻能有意地迎合皇上的心意,以保全自己的地位。我沒有些微的建樹,可以從這些方麵看出來。以前,我也曾置身於下大夫的行列,在朝堂上發表些不值一提的意見。我沒有利用這個機會申張綱紀,竭盡思慮,到現在身體殘廢而成為打掃汙穢的奴隸,處在卑賤者中間,還想昂首揚眉,評論是非,不也是輕視朝廷、羞辱了當世的君子們嗎?唉!唉!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可說的!還有什麼可說的!
而且,事情的前因後果一般人是不容易弄明白的。我在少年的時候就沒有卓越的才華,成年以後也沒有得到鄉裏的稱譽,幸虧皇上因為我父親是太史令,使我能夠獲得奉獻微薄才能的機會,出入宮禁之中。我認為頭上頂著盆子就不能望天,所以斷絕了賓客的往來,忘掉了家室的事務,日夜都在考慮全部獻出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才幹和能力,專心供職,以求得皇上的信任和寵幸。但是,事情與願望違背太大,不是原先所料想的那樣。我和李陵都在朝中為官,向來並沒有多少交往,追求和反對的目標也不相同,從不曾在一起舉杯飲酒,互相表示友好的感情。但是我觀察李陵的為人,確是個守節操的不平常之人:侍奉父母講孝道,同朋友交往守信用,遇到錢財很廉潔,或取或予都合乎禮義,能分別長幼尊卑,謙讓有禮,恭敬謙卑自甘人下,總是考慮著奮不顧身來赴國家的急難。他曆來積鑄的品德,我認為有國士的風度。
做人臣的,從出於萬死而不顧一生的考慮,奔赴國家的危難,這已經是很少見的了。現在他行事一有不當,而那些隻顧保全自己性命和妻室兒女利益的臣子們,便跟著挑撥是非,誇大過錯,陷人於禍,我確實從內心感到沉痛。況且李陵帶領的兵卒不滿五千,深入敵人軍事要地,到達單於的王庭,好像在老虎口上垂掛誘餌,向強大的胡兵四麵挑戰,麵對著億萬敵兵,同單於連續作戰十多天,殺傷的敵人超過了自己軍隊的人數,使得敵人連救死扶傷都顧不上。匈奴單於十分震驚恐怖,於是就征調左、右賢王,出動了所有會開弓放箭的人,舉國上下,共同攻打李陵並包圍他。李陵轉戰千裏,箭都射完了,進退之路已經斷絕,救兵不來,士兵死傷成堆。但是,當李陵振臂一呼,鼓舞士氣的時候,兵士沒有不奮起的,他們流著眼淚,一個個滿臉是血,強忍悲泣,拉開空的弓弦,冒著白光閃閃的刀鋒,向北拚死殺敵。當李陵的軍隊尚未覆沒的時候,使者曾給朝廷送來捷報,朝廷的公卿王侯都舉杯為皇上慶賀。幾天以後,李陵兵敗的奏書傳來,皇上為此而飲食不甜,處理朝政也不高興。大臣們都很憂慮,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私下裏並未考慮自己的卑賤,見皇上悲傷痛心,實在想盡一點我那款款愚忠。我認為李陵向來與將士們同甘共苦,能夠換得士兵們拚死效命的行動,即使是古代名將恐怕也沒能超過的。他雖然身陷重圍,兵敗投降,但看他的意思,是想尋找機會報效漢朝。事情已經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但他摧垮、打敗敵軍的功勞,也足以向天下人顯示他的本心了。
我內心打算向皇上陳述上麵的看法,而沒有得到適當的機會,恰逢皇上召見,詢問我的看法,我就根據這些意見來論述李陵的功勞,想以此來寬慰皇上的胸懷,堵塞那些攻擊、誣陷的言論。我沒有完全說清我的意思,聖明的君主不深入了解,認為我是攻擊二師將軍,而為李陵辯解,於是將我交付獄官處罰。我的虔敬和忠誠的心意,始終沒有機會陳述和辯白,被判了誣上的罪名,皇上終於同意了法吏的判決。我家境貧寒,微薄的錢財不足以拿來贖罪,朋友們誰也不出麵營救,皇帝左右的親近大臣又不肯替我說一句話。我血肉之軀本非木頭和石塊,卻與執法的官吏在一起,深深地關閉在牢獄之中,我向誰去訴說內心的痛苦呢?這些,正是少卿所親眼看見的,我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正是這樣嗎?李陵投降以後,敗壞了他的家族的名聲,而我接著被置於受宮刑的牢獄,更為天下人所恥笑,可悲啊!可悲!
這些事情是不容易逐一地向俗人解釋的。我的祖先沒有剖符丹書的功勞,職掌文史星曆,地位接近於卜官和巫祝一類,本是皇上所戲弄並當作倡優來畜養的人,是世俗所輕視的。假如我伏法被殺,那好像是九牛的身上失掉一根毛,同螻蟻又有什麼區別?世人又不會拿我之死與能殉節的人相比,隻會認為我是智盡無能、罪大惡極,不能免於死刑,而終於走向死路的啊!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是我向來所從事的職業以及地位,使人們會這樣地認為。人固然都有一死,但有的人死得比泰山還重,有的人卻比鴻毛還輕,這是因為他們為什麼而死,這個趨向不同啊!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不汙辱祖先,其次是自身不受侮辱,再次是不因別人的臉色而受辱,再次是不因別人的言語而受辱,再次是被捆綁在地而受辱,再次是穿上囚服受辱,再次是戴上腳鐐手銬、被杖擊鞭笞而受辱,再次是被剃光頭發、頸戴枷鎖而受辱,再次是毀壞肌膚、斷肢截體而受辱,最下等的是腐刑,侮辱到了極點。
古書說“刑不上大夫”,這是說士人講節操而不能不加以自勉。猛虎生活在深山之中,百獸就都震恐,等到它落入陷阱和柵欄之中時,就隻得搖著尾巴乞求食物,這是人不斷地使用威力和約束而逐漸使它馴服的。所以,士子看見畫地為牢而決不進入,麵對削木而成的假獄吏也決不同他對答,這是由於早有主意,事先就態度鮮明。現在我的手腳交叉,被木枷鎖住、繩索捆綁,皮肉暴露在外,受著棍打和鞭笞,關在牢獄之中。在這種時候,看見獄吏就叩頭觸地,看見牢卒就恐懼喘息。這是為什麼呢?是獄吏的威風和禁約所造成的。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再談什麼不受汙辱,那就是人們常說的厚臉皮了,有什麼值得尊貴的呢?況且,像西伯姬昌,是諸侯的領袖,曾被拘禁在羑裏;李斯,是丞相,也受盡了五刑;淮陰侯韓信,被封為王,卻在陳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張敖被誣告有稱帝野心,被捕入獄並定下罪名;絳侯周勃,曾誅殺諸呂,一時間權力大於春秋五霸,也被囚禁在請罪室中;魏其侯竇嬰,是一員大將,也穿上了紅色的囚衣,手、腳、頸項都套上了刑具;季布以鐵圈束頸賣身給朱家當了奴隸;灌夫被拘於居室而受屈辱。這些人的身份都到了王侯將相的地位,聲名傳揚到鄰國,等到犯了罪而法網加身的時候,不能引決自裁。在社會上,古今都一樣,哪裏有不受辱的呢?
照這樣說來,勇敢或怯懦,乃是勢位所造成;強或弱,也是形勢所決定。確實是這樣,有什麼奇怪的呢?況且人不能早早地自殺以逃脫於法網之外,而到了被摧殘和被杖打受刑的時候,才想到保全節操,這種願望和現實不是相距太遠了嗎?古人之所以慎重地對大夫用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人之常情,沒有誰不貪生怕死的,都掛念父母,顧慮妻室兒女。至於那些激憤於正義公理的人當然不是這樣,這裏有迫不得已的情況。如今我很不幸,早早地失去雙親,又沒有兄弟相愛護,獨身一人,孤立於世,少卿你看我對妻室兒女又有何眷戀呢?況且一個勇敢的人不一定要為名節去死,怯懦的人仰慕大義,又何處不勉勵自己呢?我雖然怯懦軟弱,想苟活在人世,但也頗能區分棄生就死的界限,哪會自甘沉溺於牢獄生括而忍受屈辱呢?再說奴隸婢妾尚且懂得自殺,何況像我到了這樣不得已的地步!我之所以忍受著屈辱苟且活下來,陷於糞土般的汙濁環境中而不肯死的原因,是自恨我內心的誌願有所未盡,如果在屈辱中離開人世,那我的文章就不能公諸於後世了。
古時候身雖富貴而名字磨滅不傳的人,多得數不清,隻有那些卓異而不平常的人才著稱於世,那就是:西伯姬昌披拘禁而演繹《周易》;孔子受困厄而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寫了《離騷》;左丘明失去視力,才有《國語》;孫臏被截去膝蓋骨,《兵法》才撰寫出來;呂不韋被貶謫蜀地,後世才流傳著《呂氏春秋》;韓非被囚禁在秦國,寫出《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都是一些聖賢發憤而寫作的。這些都是人們感情有壓抑鬱結不解之處,不能實現其理想,所以記述過去的事跡,使將來的人了解他的誌向。就像左丘明沒有了視力,孫臏斷了雙腳,終於不能被人重用,便退而著書立說來抒發他們的怨憤,想留下沒有實行的文章來表露自己的本心。我私下裏也自不量力,近來用我那不高明的文辭,收集天下散失的曆史傳聞,粗略地考訂其事實,綜述其事實的本末,推究其成敗盛衰的道理,上自黃帝,下至於當今,寫成《表》十篇,《本紀》十二篇,《書》八篇,《世家》三十篇,《列傳》七十篇,一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探求天道與人事之間的關係,貫通古往今來變化的脈絡,成為一家之言。剛開始草創還沒有完畢,恰恰遭遇到這場災禍,我痛惜這部書不能完成,因此便接受了最殘酷的刑罰而不敢有怒色。我現在真正地寫完了這部書,打算把它藏進名山,傳給可傳的人,再讓它流傳進都市之中,那麼,我便抵償了以前所受的侮辱,即便是讓我千次萬次地被殺戮,又有什麼後悔的呢!但是,這些隻能向有見識的人訴說,卻很難向世俗之人講清楚啊!
再說,戴罪的處境是很不容易安生的,地位卑賤的人,往往被人誹謗和議論。我因為多嘴說了幾句話而遭遇這場大禍,又被鄉裏之人、朋友羞辱和嘲笑,汙辱了祖宗,又有什麼麵目再到父母的墳墓上去祭掃呢?即使是到百代之後,這汙垢和恥辱會更加深重啊!因此我舶腹中腸子每日九轉,坐在家中,精神恍恍惚惚,好像丟失了什麼;出門則不知道往哪兒走。每當想到這件恥辱的事,冷汗沒有不從脊背上冒出來而沾濕衣襟的。我已經成了宦官,怎麼能夠自己引退,深探地隱居在山林岩穴呢?所以隻得隨俗浮沉,跟著形勢上下,以表現我狂放和迷惑不明。如今少卿竟教導我要推賢進士,這不是與我個人的旨趣相違背嗎?現在我雖然想自我雕飾一番,用美好的言辭來為自己開脫,這也沒有好處,因為世俗之人是不會相信的,隻會使我自討侮辱啊。簡單地說,人要到死後的日子,然後是非才能夠論定。書信是不能完全表達心意的,因而隻是略為陳述我愚執、淺陋的意見罷了。再次向您致敬。
經典解讀
在這封寫給友人的長信中,作者長久鬱積心中的悲憤終於得到了盡情的抒發。感情噴薄而出,有如長江大河,一瀉千裏,其氣勢之壯闊,令人驚歎。此文之奇,更在於它的縱橫開闔、起伏迭岩。作者是坦率的,但內心的矛盾與痛苦又是極其複雜的,他無意矯飾,但三言兩語又無法說清,所以他就一一地如實道來。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旁征博引,時而欲言又止。曲折反複,一波三折,充分表現出筆力的雄健。其真摯的感情和流暢的語言,讓這篇文章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令讀者感慨不已,並對他為了把《史記》流傳下去而不惜忍辱偷生的精神欽佩不已。
名句賞析
“古時候身雖富貴而名字磨滅不傳的人,多得數不清,隻有那些卓異而不平常的人才著稱於世,那就是:西伯姬昌披拘禁而演繹《周易》;孔子受困厄而作《春秋》;……我現在真正地寫完了這部書,打算把它藏進名山,傳給可傳的人,再讓它流傳進都市之中,那麼,我便抵償了以前所受的侮辱,即便是讓我千次萬次地被殺戮,又有什麼後悔的呢!但是,這些隻能向有見識的人訴說,卻很難向世俗之人講清楚啊!”
姬昌、孔子、屈原、孫臏……這些悲劇英雄,是司馬遷生命情結和客觀曆史交融滲透的結晶。一方麵,在這些悲劇人物身上,司馬遷傾注了自己的滿腔血淚生命情感。司馬遷留給讀者的,是通過“悲”反襯出的美,通過“苦難”顯示出的崇高,通過“毀滅”展示出的希望。這也是他為什麼在受了宮刑之後仍然要忍辱偷生,把自己的作品寫完,並且流傳於世的原因所在。
3.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梁啟超:為學與做人
背景資料
《為學與做人》是梁啟超1922年12月在清華大學作的演講。梁啟超發表這篇演講,為的就是激勵清華大學中這批優秀的年輕人,讓他們懂得自己讀書到底是為了什麼,並且教會他們怎樣做人。
講話實錄
諸君:
我在南京講學將近三個月了,這邊蘇州學界裏頭,有好幾回寫信邀我,可惜我在南京是天天有功課的,不能分身前來。
今天到這裏,能夠和全城各校諸君聚在一堂,令我感激得很。但有一件,還要請諸君原諒:因為我一個月以來,都帶著些病,勉強支持,今天不能作很長的講演,恐怕有負諸君期望哩。
問諸君“為什麼進學校?”我想人人都會眾口一詞地答道:“為的是求學問。”再問: “你為什麼要求學問?”“你想學些什麼?”恐怕各人的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來了。諸君啊!我請替你們總答一句吧:“為的是學做人。”你在學校裏頭學的什麼數學、幾何、物理、化學、生理、心理、曆史、地理、國文、英語,乃至什麼哲學、文學、科學、政治、法律、經濟、教育、農業、工業、商業等等,不過是做人所需要的一種手段,不能說專靠這些便達到做人的目的,任憑你把這些件件學得精通,你能夠成個人不能成個人還是個問題。
人類心理有知、情、意三部分。這三部分圓滿發達的狀態,我們先哲名之為三達德——智、仁、勇。為什麼叫做“達德”呢?因為這三件事是人類普通道德的標準,總要三件具備,才能成一個人。三件的完成狀態怎麼樣呢?孔子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所以教育應分為智育、情育、意育三方麵,——現在講的智育、德育、體育不對,德育範圍太籠統,體育範圍太狹隘——智育要教到人不惑,情育要教到人不憂,意育要教到人不懼。教育家教學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我們自動地自己教育自己,也應該以這三件為究竟。
怎麼樣才能不惑呢?最要緊是養成我們的判斷力。想要養成判斷力,第一步,最少須有相當的常識;進一步,對於自己要做的事須有專門學識;再進一步,還要有遇事能斷的智慧。假如一個人連常識都沒有,聽見打雷,說是雷公發威,看見月蝕,說是蛤蟆貪嘴,那麼,一定鬧到什麼事都沒有主意,碰著一點疑難問題,就靠求神問卜看相算命去解決,真所謂“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憐的人了。
學校裏小學所教,是要人有了許多基本的常識,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僅僅有點常識還不夠,我們做人,總要各有一件專門職業。這門職業,也並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從前已經許多人做過,他們積了無數經驗,發現出好些原理原則,這就是專門學識。我打算做這項職業,就應該有這項專門學識。例如我想做農嗎,怎樣地改良土壤,怎樣地改良種子、怎樣地防禦水旱病蟲,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他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做工、做商等等都各有他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我想做財政家嗎,何種租稅可以生出何樣結果,何種公債可以生出何樣結果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他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
教育家、軍事家等等,都各有他的專門學說,也是如此。我們在高等以上學校所求的智識,就是這一類。但專靠這種常識和學識就夠嗎?還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們每日所碰見的事理是複雜的、變化的,不是單純的、刻板的,倘若我們隻是學過這一件,才懂這一件,那麼,碰著一件沒有學過的事來到跟前,便手忙腳亂了。所以還要養成總體的智慧,才能得有根本的判斷力。這種總體的智慧如何才能養成呢?第一件,要把我們向來粗浮的腦筋著實磨練他,叫他變成細密而且踏實。那麼,無論遇著如何繁難的事,我都可以徹頭徹尾想清楚他的條理,自然不至於惑了。第二件,要把我們向來昏濁的腦筋,著實將養他,叫他變成清明。那麼,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從容很瑩澈地去判斷他,自然不至於惑了。以上所說常識學識和總體的智慧,都是智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怎麼樣才能不憂呢?為什麼仁者便會不憂呢?想明白這個道理,先要知道中國先哲的人生觀是怎麼樣。“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觀的全體大用都包在裏頭。“仁”到底是什麼?很難用言語說明,勉強下個解釋,可以說是:“普遍人格之實現。”孔子說:“仁者人也。”意思是說是人格完成就叫做“仁”。但我們要知道,人格不是單獨一個人可以表現的,要從人和人的關係上來看。所以仁字從二人,鄭康成解他做“相人偶”。總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發,成為一體,然後我的人格才能實現。所以我們若不講人格主義,那便無話可說;講到這個主義,當然歸宿到普遍人格。換句話說,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們的人格,和宇宙無二無別。體驗得這個道理,就叫做“仁者”。
然則這種仁者為什麼就會不憂呢?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一曰憂成敗,一曰憂得失。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就不會憂成敗。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所以《易經》六十四卦,始“乾”而終“未濟”。正為在這永遠不圓滿的宇宙中,才永遠容得我們創造進化。我們所做的事,不過在宇宙進化幾萬萬裏的長途中,往前挪一寸、兩寸,哪裏配說成功呢?然則不做怎麼樣呢?不做便連這一寸兩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失敗了。
“仁者”看透這種道理,信得過隻有不做事才算失敗,肯做事便不會失敗。所以《易經》說:“君子以自強不息。”換一方麵來看,他們又信得過凡事不會成功的幾萬萬裏路挪了一兩寸,算成功嗎?所以《論語》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麼成敗可憂呢?再者,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便不會憂得失?為什麼呢?因為認定這件東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連人格都不是單獨存在,不能明確地畫出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則哪裏有東西可以為我們所得?既已沒有東西為我所得,當然也沒有東西為我所失。我隻是為學問而學問,為勞動而勞動,並不是拿學問勞動等作手段來達某種目的——可以為我們“所得”的。所以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麼得失可憂呢?總而言之,有了這種人生觀,自然會覺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自然會“無入而自得”。他的生活,純然是趣味的藝術化。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