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從來就不相信什麼槍炮式的戰鬥,因為該戰鬥內部的計算法則有著"彎彎繞"和"腦筋急轉彎"的滑稽性。甫誌高等人就是聽從了槍炮式戰鬥內部的運算法則,才大膽做起了戰鬥的生意人。戰鬥生意人的痛苦不能說完全沒有,但起碼已經降到了最低點(或者那是另一種形式和性質的痛苦)。魯迅鍾情於他獨特的戰鬥模式。在他戰鬥的各個階段和各種方式裏,彎曲到圓環的戰鬥兵器是最值得重視的,因為它使魯迅最終把自己的戰鬥弄成了一個迷宮,並且.有意讓自己遺失在這個迷宮之中。他向不同的人開火,向不同的事件和歇腳處(比喻性人生理論)發炮,但又向這些值得同情的人間"尤物"施加保護力。滑稽的是,這種明顯的矛盾和口吃的目的始終是想走出迷宮。
雅克·阿達利說過,迷宮的古老用途有四:旅行、考驗、啟蒙與複活(雅克·阿達利《論迷宮》)。在魯迅這裏,還應該加一個前綴:他的迷宮是在被迫的情況下自動修建的。他在迷宮中曲折地穿行,也就是在有意進行著被逼迫的自我旅行、自我考驗、自我啟蒙和自我複活。這是一個漂泊者消費時日的本意,也是他自虐的真麵目。迷宮引起的痛苦,和戰鬥的投機倒把者的線性漂泊引起的痛苦從麵貌到神髓完全不同。
4 戰鬥的時間形式...
魯迅的戰鬥有著特殊的時間形式。戰鬥的本體論把時間首先處理成了一種類似於本質性的東西:時間首先是安放戰鬥的一件容器,它框架了、承載了戰鬥的本體論,是本體論意義上的時間。海德格爾說: "物理意義的時間是脫離人的主觀體驗的客觀時間;而存在論的時間則是指此在之主觀體驗的時間;"因此, "此在所由出發之域就是時間。我們必須要把時間擺明為對存在的一切領悟及對存在的每一解釋的境域。"(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假如老海的話還不是故弄玄虛,仿照他我們不妨說,戰鬥的本體論也必須呼籲一種和它的地位相適應的時間形式。實際上,我們盡管可以把母親當作一個人最初的時間起點,但對於戰鬥的本體論,它的時間起點必定包含在容納了戰鬥的那一瞬間。和宇宙大爆炸理論有著某種相似性,本體論的時間最初在魯迅那裏也是一個質點,它預先寄存在魯迅本人身上,也寄存在時代碩大的肚臍眼上;它們在共同等待爆炸並開創自己的那一刹那。當魯迅和時代相互交往、摩擦、碰撞時,在偶然間,兩個質點彼此從對方身上認出了自己,它們的結合注定的後果就是爆炸,由此開啟了戰鬥所需要的時間形式。
魯迅是看見了自己出生時刻的少數人中的一個。他明白這種時間對他的戰鬥的創生意義:如果沒有這樣一種時間,戰鬥就是不可想象的,因為戰鬥就會失去框架它的有效形式。這是特殊的本體論時間,因為它意味著,和許多別的時間形式、別人的時間形式不一樣(比如顧順章之流的線性時間),它始終構成了戰鬥的本體論馳騁疆場所需要的那種有如迷宮般的複雜時間。我們都看見了,自這種形式的時間從時代與魯迅本人的交互作用中產生出來以後,幾乎再也沒有退過場。魯迅說,他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實際上,他也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在了戰鬥中。因為據很多"小魯迅"說,魯迅生來就是為了戰鬥的。很明顯,魯迅在戰鬥中花費的時間使得時間也變作了戰鬥的一部分;這不僅僅是因為戰鬥需要消費時間,更是因為在魯迅的時間中--和他的宇宙創生論相一致--,早已內在地包含著戰鬥的一切要素。他清楚地看見了這一刻,如同他清楚地看見了"鐵屋子''的出生。
戰鬥的本體論呼喚出的具有創生意義的本體論時間最後終於空間化了:這使得魯迅把他的整個時代都看作了一個可供他的戰鬥縱橫其間的領地。誠如保羅·蒂利希所說: "當時間和空間以這樣一種不可避免的方式相互連接時,它們相互滯留於一種緊張狀態,這種緊張狀態可以被看作實存的最基本的張力,從心靈中,這種張力變作有意識的,並且獲得了曆史性的力量。"情況的確就是這樣。當本體論性質的時間支撐起戰鬥的本體論,戰鬥的本體論作為橋梁在一方麵把廣袤的中國點化為戰鬥空間時,一方麵又把這種空間和時間聯係在了一起。魯迅和他的時代之間的緊張關係雖說是以戰鬥本身來體現的,但最隱蔽同時也最為明顯的表征,就是這種時間和這種空間承載著的緊張關係。
不過,本體論的時間最大的功效體現在促成戰鬥本體論的出生上;當戰鬥最後終於化為漂泊者魯迅的武器,那種具有質點性質的時間也相應地需要轉化為漂泊者戰鬥著的時間。它的產生得力於魯迅的漂泊者身份:他在眾多的比喻性人生觀、眾多的歇腳地之間流浪與觀望時,本體論的時間馬上就具有了漂泊的性質。漂泊的時間形式是魯迅賦予時間的個人印記之一。漂泊的時間在更大的程度上意味著,它從來就小是關於未來的時間,而是此時此刻的,是在現時代的東西南北之間流逝,並供戰鬥的漂泊者所用的時間。有必要再說一遍,魯迅的戰鬥是一個漂泊者的戰鬥;他走遍了大江南北、黃河上下、長城內外,他走到哪裏戰鬥就會跟到哪裏,漂泊的時間也就會隨身相伴,仿佛唐吉訶德身邊永遠的桑丘·潘沙。這種時間有著太多時而延展、時而折回、時而遊蕩、時而迷惘的特性。它不是用於趕路,囚為漂泊本身就不包含趕路的意思(也許一開始有這種目的,比如魯迅從黃昏"跋涉"到夜晚),因為漂泊並沒有固定的目的地。漂泊是為了消磨時間,是為了填充空白的歲月。時間的迷惘習性是魯迅複雜的、矛盾的個性與動作自然而然加諸於時間之上的神色。它點出了漂泊的時間的龍睛,點出了漂泊者的痛苦,也道出了時間的憂傷、疼痛和時間的秘密。
應答時代境遇的嚴酷性時,戰鬥的本體論並不是全然呈直線前行和呈透明狀的。它也有著先天的結巴性。在這種情況下,時間來到戰鬥身上,既作為戰鬥的施力方向又作為戰鬥的依托體,明顯具有了矛盾的習性。時間內部的矛盾和戰鬥的口吃是相適應的。時間內部的矛盾比起時間的迷惘更讓時間痛苦。在這裏,時間展現了它曲曲折折、來回穿梭、不斷與自己為敵、故意和自己過不去的惡劣習慣。它隨著戰鬥既打擊了敵人也打擊了自己:手握環形兵器的戰鬥者流出的血我們都看見了,但時間被強行扭曲後也在同時流血,這一隱蔽的事實我們絕大多數人從未看見。我們總霸道地以為,時間始終外在於我們,它和我們的關係僅僅是消費和消費者的關係。這是對時間最大的蔑視和侮辱。時間在有些人(比如魯迅)那裏也有它的結巴性。魯迅不會忘記這一點,一部《野草》早已向我們道明了這一事實。
魯迅通過戰鬥的口吃體察到了時間的流血事實,也看到了時間被迫產生的自虐行為。時間憑什麼要流血?誰這樣殘忍?說到底,時間完全可以不管人間的每一件事物和每一個人的生老病死以及他們的痛苦、他們的希望和絕望,時間滿可以白顧自地唱著歌來、唱著歌去。它被人奴役了。但它也樂於被奴役。魯迅通過戰鬥的本體論不斷修改時間的涵義、方向和性質,最嚴重的就是讓時間跟著他一起進行自我虐待:當魯迅玩起"殺人三千,自損八百"的慘烈戰鬥遊戲時(想想環行兵刃吧),時間也在跟著他受罪。魯迅多次說,反複地說,在深夜說,在白天說,以灰色的心情說,也以黑色的心情說,我的時間和生命就消耗在這些無聊的爭鬥文字之中了。--這中間除了對自己的憐憫有沒有向時間道歉的意思呢?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裏說,時間也會出現障礙,從而碎裂開來,把自己的一小部分永遠地留在了一個房間裏。這就是對時間的流血和時間很不情願的自虐的真實寫照。魯迅從時間的整體上強行扭下了一小塊,迫使它跟著自己;在流浪和漂泊的途中逼迫它時而歇腳,時而呐喊,時而遊弋,不斷改變著時間的方向,調整著時間的路線。在戰鬥的逐漸彎曲中,也把碎裂的、被強行扭下的時間扭曲為一個圓環。因此,時間本身也成了魯迅的武器:對於戰鬥內部的口吃來說,也隻有時間在結巴之中構成一個圓環,才有可能承載戰鬥碰到時代的殘酷打擊後形成的獨門兵器。很顯然,始終把時間看作直線,始終在漂泊的途中充當戰鬥生意人和投機倒把分子的顧順章、張國燾、甫誌高等人,肯定沒有能力把時間扭成環形。在他們那裏,時間永遠是直線(或近乎於直線),因為在任何兩點之間直線是最近的。--這就是時代內部的口吃向戰鬥的生意人反諷性地頒布的運算法則,這種法則告訴他們,隻有走直線才能多快好省地獲得利益。即使時間也會出現障礙,但時間卻不會向戰鬥的生意人顯明這一點。
艾略特說:隻有通過時間、進入時間,我們才能征服時間(Only through time time is conquered);隻有在公正的時間中,人才能對自己公正,才能和自己講和( Injustifying time, he has justified himself, and reconciled himself to himself)o毫無疑問,魯迅征服了時間,但戰鬥內部的口吃始終未能給予時間以公止,也從未與自己和解過。因為魯迅對待時間的方式的確有著太不公正的一麵。
可是,魯迅的戰鬥的本體論最終還是給了時間以補償性的安慰:通過戰鬥的最後形式(罵人),魯迅賦予了時間狂歡化的色彩。這是時間在魯迅的戰鬥那裏獲得的首次解放,當然,也是最後一次。此時的時間分明擁有了眉飛色舞的麵孔:它大聲呼叫,隻從各個方向向前行駛,再也不把利刃對準自己的喉頭;環形的口吃性時間一躍而成了筆直的時間。在精疲力盡時,它依然還在跑動,仿佛狂歡節上的小醜,翻滾、鬧騰、不斷地做著鬼臉。這種不再結巴、倒略微顯得有些饒舌的時間形式,早已內化於魯迅晚年的"罵人"文字中,有著狂歡和調皮搗蛋的一麵(魯迅也由此有能力把自己弄成"謠言家"和"小醜"),盡管它依然帶有魯迅一貫蒼老、決絕式的語氣,有著魯迅牌破折號天然的脾性。
錢玄同說,魯迅"往往聽了人家不經意的幾句話,以為是惡意的,甚而至於要陷害他。於是動了不必動的感情";他"本善甲而惡乙,但因甲與乙善,遂遷怒於甲而並惡之了"。(錢玄同《我對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不能說錢玄同的話全是謊言,它有真實的一麵--翻開魯迅晚期的文字,隻要我們不心存偏見,不為尊者諱,也不怕別人把這說成是誹謗,就一目了然了。但錢玄同的錯誤在於:他沒有理解戰鬥內部的口吃給魯迅本人帶來的痛苦和傷害,沒有理解魯迅在"背叛"信仰(即比喻性的人生理論)時,信仰更早地背叛了魯迅的辛酸事實,更沒有理解魯迅在猛烈向別人開火時,他們也在向他開火。 "動了不必動的感情"、因惡乙而惡原先友善的甲很可能都是事實,但正是依靠這些,魯迅終於掙脫了戰鬥的口吃帶來的陷阱,把戰鬥應有的決絕式內在音色(即本地語調)完全爆發了出來並用於罵人。他舒展了自己,平息了怒氣,也讓戰鬥像一部汪洋恣肆的《莊子》那樣汪洋恣肆地狂歡起來。
從魯迅晚年的罵人開始,戰鬥的口吃再也不存在於戰鬥內部了。我們寧願承認,旨在消磨時光、再也不打算尋找什麼歇腳地的漂泊者魯迅,罵人無疑是一件既有趣、又解恨而且還能拯救自己的最為有效的方法之一。當此之際,魯迅終於走出了迷宮。是罵人解除了迷宮,使迷宮最終成為被人憑吊的遺跡。被誘拐的時間重新回到了它自己的軌道上,它被魯迅解放了出來,讓它跟著自己去狂歡。它是時間中被挑選出來的部分;它唯一的任務,就是護送魯迅安全抵達上海虹口以魯迅的名字命名的公園。